May 14, 2008

營火晚會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年輕時當不成水彩畫家、只好去當政客的小鬍子總理上任不過一百天。就在那天晚上,全德國各大小城市、尤其是大學城的大學生們聯合起來,同步舉行了一場非常特別的營火晚會。他們興奮地圍成一圈,高聲唱歌、呼喊口號,像是參加一場告白信仰並祈求神明護佑的大型法會。那天,哲學家海德格後來出任校長的弗萊堡大學因為當地下了一場大雨而無法共襄盛舉;在年紀最大的海德堡大學,學生雖然慢了一個禮拜才辦,但總覺得意猶未盡,於是一個月後又辦了一次。不管是柏林的歌劇院廣場(Opernplatz),哥廷根的市集廣場(Marktplatz),還是慕尼黑的國王廣場(Königsplatz),從北邊的漢堡、不萊梅到漢諾威、科隆、波昂、法蘭克福、馬堡、來比錫、耶拿、德勒斯登、威瑪、紐倫堡,甚至康德位於今天俄羅斯境內、當年屬於「東普魯士」的老家柯尼斯堡(Königsberg)以及奧地利的薩爾茲堡,「春天裡的一把火」就這樣在淡淡的五月天裡熊熊燃起,二十二個城市的市中心因為這場青春洋溢、活力奔放的祭典而紛紛燦爛起來,雖然光芒是那樣的詭異且令人不安——在那個群魔環伺、溫熱地令人冷汗直流的夜。

之所以說這場德國大學校園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大規模的串連「非常特別」,是因為晚會所需的柴火並不是來自深山,而是大學圖書館。是的,這群熱血昂揚、極其斯文的讀書人做了一件很沒有書卷氣的事:燒書。那些書之所以該燒,因為那是據說連標點符號跟扉頁空白都充滿毒素的「邪書」。這不止是一場名符其實的青年自強活動,更是一場民族至上國家至上、所有參加者念茲在茲要「做個活活潑潑的大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德國人」的團康嚕拉拉。

曾在波昂大學主修德國文學、原本一直夢想成為作家的「人民啟蒙與宣傳部長」戈博士(Dr. Joseph Goebbels, “Reichsminister für Volksaufklärung und Propaganda”)應邀發表演說。他瘸著腿登上講台,站在今天的柏林鴻堡大學校門正對面興奮地宣布:「將猶太知識精英誇得天花亂墜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他照例用盡各種如果沒有具備基本的文學素養、通常就聽不太懂箇中奧妙的優雅髒話,把猶太知識份子海損一頓。不過對自己的演講內容他並不太感動,因為大學時代最敬愛的兩位老師、包括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偏偏都是猶太人。他唸過的四所大學的學弟們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這段淵源,只是一個勁地在火堆旁熱烈鼓掌。

燒書典禮開始。主席就位。全體肅立。唱國歌(12)。學生們像念咒一樣,將心目中的牛鬼蛇神一一點名,然後把那些「骯髒下流的書」(Schmuz- und Schundbücher)逐一扔進火堆裡:

弗洛伊德?燒掉!「反對將性高估到足以輾碎靈魂!擁護人類心靈的高貴!」

馬克思?燒掉!「反對階級鬥爭跟唯物論,支持民族共同體與唯心的生活方式!」

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竟然用文學背叛我們偉大的前線將士,還散佈失敗主義思想,燒掉!

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曼氏(Heinrich und Thomas Mann)兄弟?楚威格(Stefan Zweig)?克斯特納(Erich Kästner)?史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卡夫卡(Franz Kafka)?盧卡契(Georg Lukács)? 盧森堡(Rosa Luxemburg)?……所有「不德意志」(undeutsch)的書全部燒掉,不論作者是猶太人,還是「不愛德國」的左派份子,一本都不能少!

海涅(Heinrich Heine)的詩集也被燒了,同樣因為他是猶太人。早在一八一七年詩人就說過:「這只是場序幕而已。會燒書的地方,最後也會把人給燒了。」偉大的人物總是能預見同一時代的人無法想像的事,先知的預言一百二十年之後果然應驗:燒書的大學生們相信,民族要強大首先必須完成徹底的內部「淨化」,於是清除「雜質」成了無可推諉的歷史使命;為了確保與增進族群共同體(Volksgemeinschaft)的繁榮發展,國家對人性尊嚴與基本權的直接侵犯自始便不應被視之為惡,知識份子經由廣泛的動員與參與,聯合其他社會階層一起拔除插在國家背上的刀更是協助所屬政治社群自衛的正當手段。熱切、忘我的愛讓人勇敢,也會使人因為容易自以為神聖而陷入理性的迷亂——這群熱血青年具體地證明了不僅愛人是如此,愛國亦可如此。

然而,民主社會公民所能擁有的特權之一是可以對實踐這種「大愛」的必要性公開表示懷疑:為什麼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愛國,即使它可能並不可愛?愛國到底是什麼意思?擁護政府?服從領袖?還是憲法忠誠?愛國家、愛民族究竟是公民經由開放的辯論、深刻的反省與持續的批判形成國族認同而願意主動捍衛的權利,還是在公共宣傳、學校教育等等政治社會化的過程裡被統治者灌輸而認知的、「與生俱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神聖使命」?在某些極端的時代精神氛圍裡,愛國始終被宣示為集體生活裡最高尚的道德,接受傳統文化的薰陶本質上是隱含規訓功能的政治義務,公民在變成文明人之前,必須先被塑造成均質劃一、沒有思想上的獨立性格、習慣從眾以逃避個人責任、盲目仰賴權威以取得安全感的順民。如果一個社會裡,歷史發展唯一的前進方向是追求集體的強大與榮耀,那麼愛國主義必定氾濫成災,成為人民別無選擇、非一致團結在「英明領導者」周圍不可的「政治宗教」,國旗、國號、國歌、「光明燦爛」的歷史等等符碼就是譴責異議者最血腥的符咒:人們依然懂得批判,但只批判拒絕把個人命運跟國族命運綁在一起的人;人們依然懂得反省,但反省的總是「你們為什麼不團結」。

「德國,德國,世間至高無上」(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學生們用無限膨脹的文化優越感培養出非我族類則除之後快的精神潔癖,而整場歷時十二年、去除「污穢」以光宗耀祖的祭典,就從今天聚在這裡燒書開始。種族偏見源於「害怕被異化」的潛在恐懼,服從於理性的勇氣在共同的恐懼轉為信仰、再利用仇恨捍衛偏執的過程裡徹底受到壓制;訴諸暴力此時被視為消除恐懼唯一的出路,於是越害怕就越粗魯,也越能產生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巨大力量。知識與教養甚至是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嘲諷,因為人一旦退化為野獸,除了不凡的文化素質,還有什麼能讓野蠻的實踐變得更細緻、更優雅、更有品味、更高效率?

學生們燒掉看得見的文字、書頁,而那看不見的、這個詩人與哲學家的國度自啟蒙以來累積的人文精神,甚至人之異於禽獸的那一點小小的差別,也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火光化成縷縷黑煙,飄渺地消失在這場巨大的荒謬當中。

戈博士演講完之後回到家已經是深夜。臨睡前他在日記上這麼寫著:「很累地爬上床。屋外,整個讚到不行(herrlich)的夏天今天開始了」。同一時間,剛逃到巴黎、在霍克海默身邊擔任助理研究波特萊爾的班雅明,正在西班牙的 Ibiza 迎接他此生第一個冷冽的夏天。咖啡店裡寫作的日子緩慢而悠閒,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著作儘管在那天晚上沒有被燒,但後來卻也成了禁書,而且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它們在德國重新出版。冥冥之中他似乎對自己生命的末路已有預感,所以積極地將與友人的書信往來當作紀錄思考所得的方式:「……所有我們最好的想法都要留在信裡,因為沒有跡象顯示,我們再次見面的日子已經近了」。

兩萬本書的灰燼就這樣在空中倉皇地翻飛。每一頁哀怨與無奈都相互交錯,共同織起一張漫天的黑幕,好不容易等到重新撥雲見日,一整個世代卻已經無言而心虛地老去。德國藏書量最大的巴伐利亞邦立圖書館在「營火晚會」七十三週年紀念日當天早上舉辦紀念儀式,由作家們公開朗讀當年被燒毀的書,這個簡單的動作所表達的是一種肅穆的敬意:如果書本與作者一樣有靈,在遭受粗暴對待以致粉身碎骨之後也懂得耐心等待平反,那麼,平靜地朗讀出當年不准朗讀的句子時所發出的、充滿知性與感性靈光的聲調,正是最好的安魂曲。就在我熟悉的校園裡,許多人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執著地「玩火」,結果幾乎燒光了人們對知識份子清明理性最後的期待,所幸——這其實是最大的不幸——後來靠著另一小群人不惜「玩命」才終於扳回一城,於是我們有機會繼續浪漫地相信,學院提供的思考訓練與文化教養對人類拋棄獸性、遠離愚昧終究還是有它基本的功效。當年興奮點火的人如果今天有機會在圖書館目錄裡發現曾被自己拋入火堆的書,那會是什麼心情?在下一個天清氣朗的日子裡再度走過同一個校門時,這個問題我已經沒有興趣關心,但我會永遠想念那些為了阻止火勢蔓延到其他無辜的人身上、而願意把自己也扔進去當成最後一片柴火(…dann sei Du ganz bereit, und in das Feuer, das verraucht, wirf Dich als letztes Scheit!)的人們。

通往大學圖書館的大理石走廊一百四十多年來始終是那樣的光滑雪白、質地堅硬,像是勉勵所有走進館裡的人對於知識的追求都應該秉持某種純潔、天真、而且絕對服從於理性的固執。一樣是難以彌補的巨大損失,館史記載了戰爭期間三分之一館藏毀於戰火的遺憾,但燒書的尷尬過去則完全隻字不提——這確實是難言之隱啊:自以為是的知識份子在誤入歧途之後其偏執究竟有多麼無可救藥,常常連自己事後也不敢承認。在那驚心動魄的「營火」熄滅多年之後,我越過半個地球來到這裡,定期聆聽老教授一行一行、虔敬而熱情地講解那些當年被極端焦慮的人咒罵、丟棄、曲解的句子,他們專注的音調始終理直氣壯且一無恐懼,如同黑夜裡一把又一把被昂然擎起的溫暖火焰。

此時自己最深刻的內在常感到幸福與平安。我想,我看到了象牙塔裡真正光明的所在。

(二○○六年五月十日,陽光燦爛的慕尼黑)


圖一:巴伐利亞邦立圖書館(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大門前的西洋古文明四大天王(自左而右):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希波克拉提斯(Hippokrates)、荷馬(Homer)、休昔提底斯(Thukydides)。
圖二:「營火晚會」,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柏林。取自德文維基百科
圖三:「往大學圖書館」。

2 comments:

Sprache said...

去年就聽你說在寫這篇「營火晚會」悼念文,
想不到竟硬是等到它75歲冥誕時才搬出來應景。

話說你的母校今年也有舉辦相關悼念活動耶!詳情請洽:此處

Peter said...

國王廣場每年都會辦悼念活動。去年是搭個小棚子,找作家來朗讀那些被焚燒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