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15, 2007

皮匠街五號

剛到德國的第一年,住在位於市中心的宿舍。

那半年多活在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通過及格率只有三分之一的語言考試。它不是意外的試煉,幾個月前的某天傍晚走向登機門的那一剎那,這件事就已經完全確定。你可以說我勇敢,不過還是請你相信,人只要浪漫到了自以為是的程度,就真的什麼都不怕。用功既不是我的興趣更不是我的專長,只是不得不然,但考試的事一向難說;會不會過?有希望,但是沒把握。沒有過關,後果非常嚴重:不及格,入學許可當場就成了一張廢紙,不能註冊就不能延簽證,不能延簽證就得回家,之後還會有一大段時間沒有辦法好好面對因無能而夢碎的自己,想到這裡,朗朗青天也要黑掉一半。徒勞的人生再可鄙也不過如此了:大清早起床,擔心自己必須具備的某種能力沒有辦法在下一個日出之前繼續向上提昇;夜晚入睡前,又很緊張即使生命毫無長進,笑面虎一樣的上帝還是無情地從我的時間帳戶裡扣去二十四個小時。天天在宿舍所在的百年老屋以及只認得老師、同班同學卻始終面目模糊的語言班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晃盪,這難以駕馭的「番邦語言」像座你每爬一寸、它就同時又長高一寸的大山,蠻橫地擋在某段「光明前途」的最前面。如果世間真的有什麼事令人徹底絕望,我想首先絕對是因為看不到終點的緣故。

某個初春夜裡十一點,路燈代替了月光,把亮晃晃的死白烙印在空曠的大街上,氣溫低得令人鼻腔乾澀、聲帶僵硬。一如其他尋常的夜,我的影子被書桌上鵝黃的燈光拖了出來,循著大腦的皺摺踽踽獨行,在複雜的動詞變化、例外多於規則的名詞性別、各種詭異的句型結構、前所未聞的假設語態、以及無論怎麼背也背不完的單字所共同組成的迷宮裡頭昏腦脹,同時努力調整聽覺神經系統裡的語言頻道,試著訓練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幾個月之前才突然開始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接收的陌生發音與腔調正確而反射地翻譯成母語。這樣吃力的頭腦體操,跌跌撞撞幾個小時便足夠令人身心俱疲,我開始煩躁起來,便暫時將眼睛移開桌面,抬起頭,朝著馬路對面市銀行大樓牆壁上華麗、古典但已被歲月磨得坑坑疤疤的浮雕,放鬆地張望。

樓下石板路上有人群移動。細碎的腳步聲混著模模糊糊的談笑,黑壓壓地自遠處緩緩飄來。住在鬧區中的鬧區,聽到酒酣耳熱的觀光客在深夜大呼小叫一點也不稀奇,我習慣性地寬容,一如面對生命裡許多除了嘆氣之外無計可施的時刻。

突然,一段音準略有失誤的標準台語歌聲拔地而起、直衝耳際:

「喔……瞎瞇攏不驚!喔……向前行!」

幾個月以來,以我為中心的世界裡陽光一天比一天灰暗,恍惚之間末日好像就要降臨,但這因為高亢而竟然有些「悅耳」的「噪音」卻讓人心頭一震,我發現過去有意無意把軟弱當特權的自己不過是暫時置身冷酷異境。像退伍的當天凌晨兩點聽見起床號,我被善意地提醒生命中某一段無法忘懷的灰頭土臉正穩定地接近終點,同時假裝不知道之後或許還會面臨其他更難以招架的狼狽。那兩句歌聲應該算不上是某種鼓舞,不過已足夠讓我認清現實:之前也曾埋怨過這世界為何如此冰冷,讓個人客觀上渺小、主觀上巨大的困境如此令人窒息,但此刻不得不心虛地承認,挖了洞讓自己掉進去的其實就是自己。

退無可退的窘態越來越禁不起滿懷善意的關心與探問。我想我得儘快掙脫「自我感覺不良」的沈溺,在一切關於「啊你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的解釋開始變得滑稽之前。

緩緩從窗台邊抽身,混雜著頓悟似的清醒,把打了敗仗般的軀殼扔進單人床的被窩裡。青春無敵的林強在腦海裡蹦蹦跳跳,除了眼睛比我更大所以眼神比我更亮,他那相信「即使天塌下來都要撐住、未來總是充滿希望」的興奮臉龐,跟我幾個月前收到「粗拉送」(Zulassung,大學入學許可)時一模一樣。命好的人比較喜歡面對現實,因為幸福就在當下;自討苦吃的人得不斷將對未知前景的樂觀盼望化為意志力,才能說服自己今天所有的辛苦終究不會化為烏有,「好日子已經很近很近了,只是你現在暫時還看不見」。生命的轉折雖然遲但角度多麼美好,我想像未來幾年,每個禮拜會有幾天坐在八十年前韋伯(Max Weber)演講「學術做為志業」(Wissenschaft als Beruf)的大講堂,此刻念得昏頭轉向的「蟹行文字」會規矩、乖巧地按照我的意思爬滿筆記本;下課了,跟老師微笑說再見之後離開教室,大理石走廊盡頭必有溫暖而堅定的明亮,彷彿古典詩人與啟蒙哲學家走出書本時散發的炯炯靈光。

思緒回到這小小的房間。課本與講義在眼前一一散亂攤開,從桌上蔓延到地上,再攀爬到床上。今晚這世界始終沒有發生令人感動的改變,艱澀的文法不懂的還是不懂,單字性別記不得的依然記不得。起身走進浴室,找了條毛巾,弄濕,把扭曲的五官抹回定位,對著鏡子發了一點呆。

喔,瞎瞇攏不驚。喔,向前行。


圖:皮匠街五號(Ledererstraße 5, 80331 München),我在德國、也是在慕尼黑的第一個落腳處。整棟屋子屬於一個號稱德國最大的音樂性學生社團所有,這個社團只收男生,成立至今超過一百四十年。當然,歷史一久、規模夠大,就會有大人物出現,而我們社團的「學長」裡確實有偉人,其中最有名的是諾貝爾獎得主、大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他當年是合唱團指揮。

房子的一樓是有名的豬腳店,每天早上出門時,靠近宿舍大門這一側的大透明玻璃裡總有一隻死相安詳、細皮嫩肉的大肥豬地被赤條條地凌空架起,而且體態完好,姿勢不卑不亢,但傍晚回家再經過同一面櫥窗時,牠不見了,只看得到旋轉烤肉架底下的鋁製大托盤裡有一堆肉屑,連骨頭都無影無蹤。算算我在這幢房子待過的大約十五個半月裡,超過四百隻豬就這樣前仆後繼、無聲無息地在人類胃腸的絨毛與黏膜之間消失。

在這張照片裡可以看到我的房間:以分成白綠兩色書寫的豬腳店店名那一面牆為準,二樓左邊數來第二個窗戶就是。我搬走之後,宿舍為了照顧許多阿公級學長的需要而加裝了電梯,我的房間因為位置的關係被改建成電梯間。古建築現代化之後,竟然也順便剝奪了故人憑弔遺跡的權利,於是我再也沒有回去,因為景物與人事都已陌生,見了徒增欷噓。

(N年前舊稿,部分重寫)

September 13, 2007

聖火盃的考驗

台灣又被中國吃豆腐了。這回是為了一把火。

明年八月北京奧運聖火到底要不要傳到台灣,以及如果要的話又該怎麼傳,兩邊各自都有很多意見。許多天真無邪、同時容易疲勞的局外人此時才赫然發現:原來政治是政治,體育也是政治,所有玩的人心裡都明白,但口頭上沒有人願意承認。

四月那次路線問題的爭執也上了德國媒體(12
3)。在老外面前被中國吃豆腐,台灣人其實很習慣了,甚至對自己被吃豆腐之後、整個島的反應一定又會裂成兩半水火不容的習慣也很習慣。這次聖火的傳遞距離是十三萬七千公里,需要兩萬一千七百八十人,歷時一百三十天。卑微地隱藏在這三個破紀錄的數字之後,台北這二十四公里只是一個幾乎不會有人記得的零頭,現在為了這短短一段路,我們可能又得再一次接受所謂「奧會模式」的羞辱,而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要活下來?可以,先忘了你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吧。

突然想起來,小國被大國吃豆腐、又跟傳聖火有關,台灣並不是奧運史上的孤例。


許多人可能知道,一九三六年柏林奧運之前是不傳聖火的。從希臘的奧林匹亞山上點火,然後傳幾個月、幾十個國家、幾千甚至上萬公里,開幕典禮那天地主選手帶進會場,然後點火、放鴿子、唱歌、敲鐘、大家拍拍手、起一點雞皮疙瘩,這是希特勒政府的獨家發明(註)。不過奧運史上第一次傳聖火(Fackellauf 或者 Fackelstaffellauf,中文這個「聖」字不知從何而來)並不是一路順風,它在中途的捷克斯洛伐克(Tschechoslowakei, Czechoslovakia)遇到了麻煩。而這個麻煩的源頭,正是主辦國德國。

在納粹德國的奧運官方海報中,有一張有個歐洲地圖。在這個地圖裡,屬捷克斯洛伐克、但是居民主要是德裔的蘇臺德地區(Sudetenland)被畫進「德意志帝國」的領土範圍內。表面上這件事是蓄意還是無心外人無從得知,不過捷克斯洛伐克認為這絕對不是德國的「一時疏忽」,而是覬覦這塊土地很久的納粹政府惡質又明目張膽的主權侵犯。雖然地主官方還是讓聖火傳進布拉格,但當天大批「政治體育不分」的群眾一肚子火上街集結、強力干擾,結果這把火傳著傳著,最後竟然熄掉了。

這算不算是有失顏面的國際笑話?在某些人眼中當然是。不過,清楚理解一個壓迫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面對被壓迫者的憤怒還能發出笑聲的,大概只有兩種人:一是壓迫者自己,二是跟壓迫者站在一起的人。

柏林奧運舉辦之前國際間一直有杯葛的聲浪,原因當然是政治,捷克斯洛伐克對德國在宣傳海報上搞小動作感到憤怒,並不是沒有道理。很不幸,後來證實小國的憂慮果然是對的: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九、三十日兩天,英國首相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法國總理達拉第(Ed. Daladier)在義大利總理墨索里尼的「協調」下,在希特勒的總理辦公室(Führerbau,今天的慕尼黑音樂院院址)與獨裁者簽下協定(Münchener Abkommen)。為了阻止軍事衝突,蘇臺德區就這樣被英法兩國賣給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完全沒有說不的餘地。十月一日,協定生效的第一天,德軍部隊立即開入這個據希特勒說「當地人民一致渴望加入德國」的新國土。六個月以後,「捷克斯洛伐克」這個國家在世界地圖上消失(1939-1945);再隔六個月,德軍地面部隊越過波蘭邊界。接下來六年發生什麼事,歷史課本翻開,頁頁血跡斑斑。

不論理由是「爭取生存空間」還是「維護主權完整」,回顧近代國際強權政治的發展歷史,大吃小的模式總是驚人地相似。新的國界,新的區域秩序,當小國再也找不到夾縫可以求生存,「和平」就降臨了。


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主權國家像台灣一樣,運動員比賽必須咬著牙接受一個奇怪的名字,必須舉一面奇怪的白旗,必須唱「會歌」不准唱國歌。台灣站在國際場合不只跟別人不一樣,連跟自己都不一樣。

王建民打球為什麼這麼好看?因為 MLB 的場子裡沒有 Chinese Taipei ,只有 TAIWAN。

奧運聖火象徵友誼與和平。然而,當年讓聖火熄滅的捷克斯洛伐克人想進一步追問、可惜已經來不及的問題是:那到底是誰跟誰的友誼?又是誰的和平?

希望不要有那麼一天,我們也被迫要這樣問自己。


註:國社黨(NSDAP)超級愛辦象徵「萬眾一心」的群眾集會,不管是大會操大會舞排字幕分列式,總是可以弄得雄糾糾氣昂昂燈光美氣氛佳。當時德國黨政界裡多的是有此專長的「慶典達人」,比如柏林奧運籌備委員會秘書長迪姆(Carl Diem)。傳聖火是他從之前「波茨坦柏林接力」得到的靈感,只是把接力的棒子改成火把,再將聖火的起點設定在雅典——在納粹的文化意識形態裡,亞利安德國是古希臘文化唯一的繼承人,聖火在那裡點燃、再一路傳過來,等於透過一場大秀確認、並且鞏固了自己歐洲文明中心的正統地位。古裝少女擺擺姿勢,主教祈福祝禱,用光學大廠蔡司(Carl Zeiss Jena)特製的聚光盆點火,再用軍火大廠克魯伯(Krupp)免費提供的聖火盃傳遞(「燃料」是鎂,一把火可以燒大約十分鐘),藝術形式宗教氣氛科技設備三合一,效果大家都很滿意,之後也有樣學樣,自此傳聖火就變成奧運最重要的傳統儀式了。

圖:引自德國歷史博物館(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

September 06, 2007

樂迷徹夜未眠

他應該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胖子。在聽過這位先生之前,我長年來對歌劇男高音「肚腩越大嗓子越好」的偏見完全來自於他。

最近一次想起他,是看到英國版「超級星光大道」(Britain's Got Talent)的 Paul Potts。在 Youtube 打入關鍵字,喔,公主賭爛多,今夜就又睡不著了。耳朵裡明明是中氣不足、但是勇氣十足的憨厚手機男,但腦海裡卻始終是同一個高音唱得輕鬆寫意、臉上臭屁地刻著「我就是第一名啊不然你是要怎樣」的義大利胖伯。這位糕餅師父的獨生子從二十九歲在倫敦代打唱「波西米亞人」的魯道夫(Rudolfo)開始一紅就是四十年,如果你無法想像「老天爺賞飯吃」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聽他隨口唱兩句就知道這世界到底有多不公平。

1990 年義大利世界杯足球賽開幕的王見王是標準的商業噱頭。主辦單位說這個男高音組合叫「三大」,不過個人私心以為其實只有一大——不止是體重與身材,基本上也是演藝事業的運勢、演唱技巧與音質的排序。卡先生白血病康復之後已經幾乎退休,多先生則是「中年轉業」改行練指揮,而面對強勁的後浪,又夾在兩個西班牙人中間,胖伯始終堅持崗位,但台下開始出現噓聲。

歌劇男高音基本上沒有「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的問題,但以聲事人者一旦倒嗓、走音,觀眾的絕情一樣「愛弛則恩絕」。他還是唱,但漸漸離開歌劇,也漸漸離開歌劇院,他的合作伙伴不再是胖嬸卡巴葉(Montserrat Caballé)或者卡娜娃(Kiri Te Kanawa),而是 Elton John、Bono、Sting 跟 Bryan Adams;O sole mio 唱過之後,聖誕節的曲目就是 Oh Holy Night。你可以說這是他發現自己風華不再之後「降級」另謀生路的辦法,但這種屈服於商業競爭體制下的必然與無奈,反而無意間打破了被標誌為「雅」「俗」兩種音樂階級(某些名流、都會小資跟專家學者真是居功厥偉啊)之間的人為藩籬。特別是,如果之前不聽歌劇的人可以從以他為主角的某個信用卡或者手機廣告輾轉認得卡拉夫(Calaf)、奧泰羅(Otello)、托尼歐(Tonio),那麼普契尼、威爾第、董尼才第地下有知,應該也會微笑。

逃稅數百萬,棄糟糠迎新歡。不是好國民,標準負心漢,聽說還有一點貪財。我的語言班同學瑪麗亞說他們義大利人後來都很討厭這位胖伯,這反應我寧可解釋成是他的同胞不能接受「義大利之光」(?)已經逐漸老去的事實:因為「歌越唱越爛」,所以「人越來越爛」就變得更難以忍受,對私生活的強烈批評不過是對專業表現失望的情緒轉移吧。

"Big P" 一輩子擁抱足球、美食、歌劇、女人,七十一歲不算長壽,但也足夠享盡人間至福。

胖伯好眠。儘管樂迷徹夜難眠。


延伸閱讀:
Obituary: Luciano Pavarotti (BBC News).
Der Schmelz der Jahrhundertstimme (Die Welt)

據說這是近年 Nessun Dorma 現場演唱張力最強的版本(Paris, 1998),指揮是本城愛樂前任音樂總監、他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老搭檔 James Levine。每次聽,每次起雞皮疙瘩。


Rest in Peace, "Tenorissimo"(1935-2007)

April 28, 2007

Glory of Humanity

藝術與政治的關係是什麼?

一個將尋常百姓改造成人權鬥士的國家是悲慘的,一個「培養」出人權鬥士的時代是荒謬的,一個被迫去當人權鬥士的藝術家則是充滿焦慮的。不是因為他預見一切的努力很可能終將是徒勞,而是認清個人追求完美的頑固與偏執除了服從於自己的美學想像,竟然還必須用來見證祖國統治者的無藥可救,以及控訴時代的荒謬。雖然享受充分的創作與表演自由是藝術家的基本人權,但他也說過「每一段美好的音樂都是上帝的恩賜,每一次音樂的詮釋都是在服侍神」,於是其實他那麼費力要爭取的,只是我們在音樂廳觀眾席上、在音響喇叭旁原汁原味感受造物主存在的權利。依照敗德統治者的規矩生活是看不見上帝的,他知道自己身為一個站在舞台上的人如果在這一點上妥協或者打馬虎眼,那麼就不是神拋棄了他,而是他拋棄了神。

所以,他必須跟他的老師蕭士塔高維契在史達林的腳跟下想辦法活出一個不一樣的俄羅斯,他必須救援沙卡洛夫、支持索忍尼辛,即使被註銷國籍、逐出國門也在所不惜。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蘇聯坦克開進布拉格那天,他必須不理會抗議,堅持在音樂會上根據節目單演奏捷克作曲家(!)德弗札克的大提琴協奏曲;柏林圍牆倒塌後的隔天,他必須遵守諾言再度回到柏林,拿張椅子就坐在 Checkpoint Charlie 前面演奏巴哈,「獻給在這裡失去生命的人們」……

他必須,因為他其實沒有選擇。上帝先給他一身好功夫,再派給他一份吃力的工作:這世界並不美好也經常令人沮喪,還好他會來告訴我們,「貝多芬們」始終與我們同在。

這把一七一一年的史特拉底瓦里於是有了一個很不一樣的主人,「卡薩爾斯(Pablo Casals, 1, 2)之後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大提琴家」。上帝有交代,要它在他的手裡發出榮耀祂的聲音。

這位阿公來過慕尼黑好幾次,算是常客。奈何他的音樂會太搶手、票價又高出我經濟能力所能負擔的極限,所以始終沒有機會可以看見台上的他。今年一月他原本應該在慕尼黑登台指揮,但終究是缺席了。昨天下午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

常常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個剛好很會拉大提琴的人權運動者,還是個剛好很積極參與人權運動的大提琴家?

"And as a cellist: well, he was simply one of the greatest."

Rest in Peace, "Slava". "glory" in Russian, glory of Russia, and glory of humanity.


閱讀與聆聽:

Gramophone: "His recordings will stand as milestones of the catalogue for their beauty, technical proficiency and humanity"
BBC: For him, "the cello was an extension of the man"
J. S. Bach: Cello Suite No. 1 in G major, BWV 1007, Prélude
Antonín Dvořák: Cello Concerto in B minor, Op. 104, 1. Movement, Allegro. Part 1, Part 2


Peter Ilyich Tchaikovsky: Andante Cantabile
arranged from the 1. Quartet by the composer for cello and orchestra, 1871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Conductor and Soloist: Mstislav Rostropovich
(27. 03. 1927 in Baku/Azerbaijan, 27. 04. 2007 in Moscow)

March 03, 2007

越多就越偉大

前一陣子島上在吵關於銅像的事。政府要把軍隊裡的銅像搬走,一群人因此很生氣。念舊又感恩的人們毫無意外地開砲了,還有個當年波斯灣戰爭時天天上電視預測局勢,結果總是槓龜的「戰略學者」現在當了國會議員,他開記者會說,喵的這海軍出身的國防部長最沒學問,人家西點軍校校園裡華盛頓、艾森豪不也站得好好的,點點點。

說的也對。國軍「五大信念」裡,主義跟領袖還排在國家前面。主義擋著領袖,領袖又擋著國家,雙重呵護下「民國」這孩子從一出生雙腳就被套上鐵鞋,腳丫子從此長不大也走不快。

銅像?德國的銅像恐怕不比在台灣看得到的少。在地上首都柏林、地下首都慕尼黑這類歷史人物大量出沒的地方,銅像常跟行道樹一樣,在重要的大街兩側綠綠地種在土裡;往來路過的行人通常叫不出樹的名字,那些變成銅像的大人物到底是誰也沒有太多人清楚。偶爾有博學的人認了出來,發現偉人一世英名的結果是得硬梆梆地在這裡動也不動杵到千秋萬世,鴿子們不敬地停在最高點,偶爾致贈一點氣味濃郁的紀念品,歷史課本上的英明神武就這樣什錦燴飯般地被淋得滿頭滿臉。

這裡也曾有過同一個人千百個分身,而且全國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的例子。這樣的偉人出現過一次——還好只有一次,現在德國人、歐洲人拼了命阻止他再出現第二次,而我們也都聽說過這位先生偉大的方式不太浪漫卻很嚇人:一群人喊萬歲的同時,另一群人就永遠地啞了。類似的「偉大」我們並不陌生,但這兩個字最近用在某些人身上卻變成了不懷好意的笑話,許多人講著講著下巴就鬆了,嘴角都是酸味,然後全身開始起雞皮疙瘩。

這些城市裡的裝置藝術有時候是人像,有時候是神像。如果是人像那麼通常只會有一個,人們必須到特定的地方才能看見,因為不是每個地方的人對他都有感情,因為看到它的目的其實是想順便記起在地一段古老而美好的故事。至於神像則是「有土地就有它」,像出麻疹般一發不可收拾,信他的人們需要藉著「隨時隨地可以望見他」的便利提醒自己內心是多麼需要依靠。他是最沈默也最慷慨的心理醫生,在歷史的面前猥瑣敗德的人們只要對他虔誠仰望,都可以得到醫治。

不巧的是,今天要被搬走的這位神性並不純粹,因為「一九四七」這個數字把他的偉大切瓜似地一刀剖成兩半:一邊是發自信仰核心的真誠歡呼,一邊是純粹為了安身立命而配合演出。那些不置可否甚至不能同意的人有的聰明地憋著氣,乖巧地跟著鼓掌,有的寒著臉默不做聲,眼神轉向遠方。不論如何,整個場面看起來就是一副萬民擁戴的樣子,最後「偉大」的定義竟然也可以量化了:蔣公蔣公滿天下,越多就越偉大;但「祂」的銅像象徵我們,心裡圈圈叉叉。

在我們的島上,「偉大」長期以來是「領袖」專屬的工作,而且常常跟「崇高」連在一起,跟絕大多數並不偉大的普通人之間保持一段越遠越好的距離。因為怕被大家忘記,所以得把自己的樣子跟名字大量拷貝,像路邊電線桿上放高利貸、清水肥或者搬家公司小廣告一樣四處張揚。「偉大」要持久必須耳提面命,必須定期慶祝,必須把世間一切光明燦爛通通算在他的頭上,「天頂有天公,地上有蔣公」。儘管如此,許多人私下都很清楚,這種「愛戴」就跟銅像本身一樣,外殼是有點堅強,但內涵卻非常空虛;愛得迷迷糊糊的執著一旦被穿透被打破,即使曾經一時傾心也不能否認,感情的基礎根本是一團爛泥。這當然不是什麼驚人的發現,只是這樣想的人們在安全時機來臨之前都不太好意思說。

他的偉大讓許多人心中沒有平安。他是直到今天還在妳我身邊飄來飄去的背後靈。

他據說是人類的救星,世界的偉人,是自由的燈塔,民主的長城。可是很奇怪也很幸運,他翹了辮子,人類的處境並沒有因此變得比較可憐,世界也繼續正常運轉;燈塔熄了人民反而得自由,長城倒了國家甚至更民主了。

如果生前對他的膜拜是一種義務,那麼死後將他化為銅像便是擁護他的人們無意間立下的詛咒。義務終究會因為質疑、覺醒與反抗而消失,從被拋棄的那一刻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孤獨而謙卑地被囚禁在原地或者罰坐或者罰站。尊敬、信仰他的人們永遠不會消失,但他也必須同時練習如何面對別人在大庭廣眾下對他高舉中指,以及習慣被越來越多人視而不見。

記得當年大學畢業離校前的最後一個儀式,是一群無聊男子回到宿舍山坡前的空地,找根竹竿、前頭挖洞,然後對準學校後門那尊騎馬戎裝、大概是整個島上塊頭最大的他的銅像放沖天炮許願,希望直接命中、博個好兆頭,這樣當兵順利,平安退伍的願望就會實現。因為平時缺乏練習,我們幾個人都沒有打中「首任校長」,結果大家的兵運果然都不好:有人抽中憲兵,基地永遠下不完;有人抽中海軍陸戰隊,被操得天昏地暗;有人被經常喝得醉醺醺的長官折磨得一度準備留遺書去跳樓;有人「愛情少尉」只當了一年女朋友就走進另一個男人懷裡,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遭遇這類衰事看起來像是污衊領袖的報應,不過這場空包彈射擊演習實在太歡樂,有機會的話我想秉性奸歹的同學們還會再玩一次。砲轟「民族救星」與市面上各種陳義很高的民主理念完全無關,耍這一點沒大沒小的白目純粹為了個人的健康著想,貪圖一種將長年在腹中堆積的噁爛與酸腐一嘔而盡的爽快。想像中革命應該是一樁公誠勤毅、莊敬嚴正的事業,但在沖天炮從他頭頂呼嘯而過的那一剎那,我們竟然都有「啊這世界好像突然變得稍微美好了」的幻覺。沒有理會我們的戲弄,他挺立的姿態一如往常地大中至正、其介如石,不過或許他已經完全明白,被許多人偷偷地討厭了很久是一件多麼令人難過的事。

打雷的時候,越巨大的銅像就越危險。還好我們只是人民,我們誰都不怕。


圖:巴伐利亞邦立歌劇院(Nationaltheater, en., Staatsoper, de.)正門前廣場的銅像,二○○五年四月,慕尼黑。別問我身上披著窗簾的這位先生是誰,總之是王國內某個公侯伯子男之類。奇怪的是,它的底座少說三公尺高,獻花的人究竟是怎麼爬上去的?

February 09, 2007

大家相招看電影

柏林影展(德語官網英語官網英語新聞)昨天開幕。以下是今年的競賽片名單,很多令人好奇的片子啊:

"Yella" by Christian Petzold (Germany)
starring: Nina Hoss, Hinnerk Schönemann and Devid Striesow

- "Die Fälscher" ("The Counterfeiters") by Stefan Ruzowitzky (Austria)
starring: Karl Markovics, August Diehl, Devid Striesow and Marie Bäumer

- "The Good Shepherd" by Robert De Niro (USA)
starring: Robert De Niro, Angelina Jolie und Matt Damon

- "The Good German" by Steven Soderbergh (USA)
starring: George Clooney, Tobey Maguire und Cate Blanchett

- "Bordertown" by Gregory Nava (USA)
starring: Jennifer Lopez, Antonio Banderas und Martin Sheen

- "When A Man Falls In The Forest" by Ryan Eslinger (USA)
starring: Sharon Stone and Timothy Hutton

- "La Vie en Rose" by Olivier Dahan (France)
starring: Marion Cotillard, Gérard Depardieu and Sylvie Testud

- "Angel" by Francois Ozon (France)
starring: Romola Garai and Charlotte Rampling

- "Les Témoins" by André Téchiné (France)
starring: Emmanuelle Béart

- "Ne Touchez Pas la Hache" by Jacques Rivette (France)
starring: Guillaume Depardieu and Michel Piccoli

- "Hallam Foe" by David Mackenzie (UK)
starring: Jamie Bell

- "Goodbye Bafana" by Bille August (Denmark)
starring: Joseph Fiennes and Diane Kruger

- "Irina Palm" by Sam Garbarski (Belgium)
starring: Marianne Faithfull

- "I Am A Cyborg But That's Ok" by Park Chan-wook (South Korea)

- "In Memoria di me" (In Memory of Myself) by Saverio Costanzo (Italy)

- "Obsluhoval Jsem Anglického Krále" (I Served the King of England) by Jiri Menzel (Czech Republic)
starring: Julia Jentsch, Ivan Barnev and Oldrich Kaiser

- "El Otro" by Ariel Rotter (Argentina)
starring: JulioChávez

- "O Ano Em Que Meus Pais Saíram De Férias" ("The Year My Parents Went on Vacation") by Cao Hamburger (Brazil)

- "Beaufort" by Joseph Cedar (Israel)

- "Hyazgar" (Desert Dream) by Zhang Lu (South Korea)

- "Tu ya de hun shi" (「圖雅的婚事」,Tuya's Marriage) by Wang Quanan(王全安)(China)

- "Ping Guo" (「蘋果」,Lost in Beijing) by Li Yu(李玉)(China)

非競賽項目:

- "Letters from Iwo Jima" by Clint Eastwood (USA)

- "The Walker" by Paul Schrader (USA)
starring: Woody Harrelson, Kristin Scott Thomas, Lauren Bacall, Lily Tomlin, Moritz Bleibtreu and Willem Dafoe

- "300" by Zack Snyder (USA)

- "Notes On A Scandal" by Richard Eyre (UK)
starring: Judi Dench and Cate Blanchett

電影大觀(Panorama)有一部台灣片,周美玲(「豔光四射歌舞團」)執導的「刺青」。只是喵的,你主辦單位還是把國籍寫成 Taiwan, China,怒。

February 07, 2007

國父愛吃臭豆腐

妳一定認得這位先生。大人們說,沒有他就沒有這個國家。他一輩子被記得最牢的三個主張可能是我們的島上有史以來流傳最廣的暢銷名著:終身職的國家領導人親自代言打書,新聞局長會同教育部長負責全面推廣,校長跟老師們撒網一樣串連起最堅強、最綿密的下線以督促學生們辛勤研讀,所有年輕的讀者們被要求務必「夙夜匪懈,主義是從」。這種行銷手法達成的實質效果,是讓整個島上的幾十萬高中生整齊畫一地接受了「乖乖針」預防接種。只是這個腦下注射的效果不一,有的人體質頑劣,打了也是白打;有人則是在藥效發作時忠勇愛國了好一陣子,但「轉大人」之後腦性麻痺的毛病便漸漸痊癒;當然,同時誕生的還有一群因此對所有「破壞社會安定」的思想毒害終身免疫的人,他們在心裡把遺像、紀念歌跟自己的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天天沐浴在光頭領袖英明慈愛的光輝之下,幸福直到永遠。島上每個人對他的感情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漂流,於是即使生活在一起,卻也無法共同想像一個美好的未來。到了今天,各人的夢境不但彼此疏離,甚至已經水火不容。

它是那樣地超凡脫俗,大人們努力而恭敬地添上最神聖的光芒好讓大家眼睛都睜不開,彷彿擔心天真又好問的小鬼一靠近多看兩眼,就會撞見什麼不對。一種神奇的宗教就此拔地而起了,慈祥的教主被高高釘在教室跟禮堂牆上,大人們再三交代要「信祂,我們的國家才能得永生」,所有的乖寶寶始終、也只能認真而虔誠地低頭,即使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可以因此得到幸福,但閉上眼睛,好像也就覺得安心了。在那個孩子們總被一言九鼎的長輩不由分說押到河邊低頭喝水的尋常年代,念歷史地理教科書得運用高度的想像力,原本這對之後接納某些奇幻的理論敘述應該是很好的基礎訓練,然而跟那一套課本正面遭遇時,我卻遇到了一個大麻煩:我發現它的包山包海、博大精深富含一種從嚴肅膜拜中產生的特殊喜感,它的金光閃閃更有著迷離而難言的俗豔,似乎只要再高瞻遠矚一點、再臉不紅氣不喘一點,刁蠻如我者眼淚就會忍不住在爆笑中蹦出來;最糟的是,「不受教」的我還刻意縱容大大小小、似無止盡的問號粗魯地把「學說」的說服力連同它所應許的光明願景一併絞個粉碎。不記得是否曾帶著一絲遺憾,我決絕地用兩個字總結自己的閱讀心得:不信。因為不信,所以面對它的態度失去符合大人們期待的、只能透過照單全收來表現的莊敬嚴正,並且輕易地讓自己相信,對這類「人工智慧」的心不在焉完全值得同情與原諒,甚至應該獲得積極的鼓勵。奈何這科是要考的,而且不管讀懂讀不懂都要熟背,於是在大考倒數計日的時刻,也不得不承認對這個偉大思想體系的無知事態嚴重:我很可能因此丟掉未來四年參與「追求宇宙真理」(?)大業的入場券。此生第一次正式接受某種思想啟蒙的機遇就這樣在令人欲振乏力的現實之前徹底崩壞了,那挫敗於未知宿命的感覺彷彿不幸與劈腿的初戀情人在死巷裡相遇:正面迎上前去的,永遠只會是自己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而已。

比如某個居家隔離的下午,我再度打開課本,步入那個「思想、信仰、力量」三位一體的聖堂。一開始,照例先進行大腦記憶體功能測試。

「二十世紀不得不為哪一種主義擅場的時代?」不知道。

無知原本不該令人憤怒,但諸如此類關鍵性的無知卻也會激發人趁機舒展筋骨的衝動:我嘆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同時右手抓住書脊、拉到腦後,然後大幅度向前甩臂,將課本奮力往牆角一摔,想像那裡孤獨地棲息著一隻質樸忠厚但十分倒楣的蟑螂。張開矩形複翼的書本啪的一聲跌落在雪白的牆下,有時蜷縮著,有時成癱屍狀,或許還像家暴案件的受虐婦女無言地飲泣。拋出一個毫無善意的斜眼,我從座位起身向它走去,彎腰、捏起蝴蝶翅膀一樣地揪住一端回到書桌,攤開、壓平、回到原頁,然後繼續嚼蠟。下一題……又不會?啪……

好一陣子,老先生憂國憂民的政治抱負就這樣從滿室飛舞的書頁間噴出,然後像初雪認命地落下,還來不及堆積便迅速地融化在這片不信它的窮山惡水裡。輕蔑一件許多人認真相信的事並不愉快,但想把它一頁一頁撕下來摺紙飛機的邪惡念頭,我也沒有辦法克制。麻煩的是,為了避免父母的嚴重關切,摔書必須關起門來,於是明明完全無辜,掩飾的動作卻讓自己畏縮心虛如同犯罪,而且課本畢竟是紙製品,也不適合頻繁挪用當做健身器材。後來我轉變心情,發現一個苦中作樂的辦法,自此負面的閱讀經驗竟然開始逆轉而有了乖張的趣味:找來一支 HB 鉛筆,沿著自己讀來覺得甚具娛樂效果的段落左側筆直畫線,然後用一個箭頭拉到旁邊的空白處,字跡清楚地加上評語,比如放肆的聲狀詞「哇哈哈哈哈」,或者更粗野一點的,「我聽你在唬爛」。在那個神聖而抖擻的文本世界裡,「復興中華」是所有青春無敵的生命唯一的出路。無處可逃的升學壓力、沒時間沒心情更沒機會沒腦力問為什麼的思想「薰陶」、碾成碎片再強迫吞服的編排方式,一套課本薄薄兩冊因為這個沈重、乾澀又虛無的使命而巧妙地承載了我讀書「生涯」當中最蒼白又最深沈的怨懟,名符其實地成了「三合一敵人」。最後我只能安慰自己:年少歲月裡總有各種難以擺脫的惱人與殘酷,「撐著點,准許你從此忘了它的盛夏鐘聲很快就要響了」。

上了大學沒想到又碰到它。包裝改了,「主義」成了「思想」,但填充物不變,這回我的課本是透過繼承取得,之前已經在學長學姐間流傳了好幾代,裡裡外外素淨地像葬禮會場門口的簽到簿,每個人一輩子只會用到一次。它其實是一門有趣的科目,課堂上可以砲聲隆隆、大鳴大放,大家被准許使用各種激昂華麗、而且絕對不帶髒字的辭藻問候我們「大有為」的政府。那種開明是定期限量供應的,每個禮拜只能持續兩個五十分鐘,老師放心大膽地對肆無忌憚的「童言童語」展現驚人的寬容,因為他很篤定耍耍嘴皮喊爽是講台下這群自以為是卻不能成事的「憤怒青年」最大的能耐,下課的整點、時針分針完全重疊的那一刻,所有生猛卻廉價的慷慨激昂便會立時灰飛煙滅。但就如同那位愛穿夾克四處「親民」的總理遺教第二代傳人當時膾炙人口的名言:「時代在變,潮流也在變」,偉人們的光環依然熟悉卻漸漸可疑,參加週末首都市區萬人大健行成為一種老少咸宜的流行時尚,而在學校裡,只要從糾結著蹲圖書館、泡社團、打工、追逐愛情的日子裡隨時從空隙間探出頭來看看,或者偶爾伸出腿來走走,多年來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安定」世界就在眼前搖搖欲墜。相對於越來越多「外向」的人坐不住的氣盛與對「運動」的熱愛,還是有一些十分念舊、拒絕從青天白日的美麗夢境中醒來的人正直而強悍地活著,只是他們看起來雖然堅毅但似乎並不快樂,因為日子過得越來越孤單也越來越容易義憤填膺;諸神步入黃昏的時刻來得溫和、令人無語且難以抗拒,堅定相信「主義」必將統一中國的執著終究還是無法經受時間無情地淘洗,而成了這天翻地覆的時代裡最後、最稀有的悲壯。那時我們無意間發現,早年西洋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的名曲 Take my breath away 裡一再重複的某段旋律竟然跟「國父紀念歌」的第一句一模一樣,於是一時玩心大起,具體實踐 kuso 的精神,將紀念歌的歌詞改成「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註),配著原曲私下傳唱。我跟我的同學們每次總唱得嘻嘻哈哈、眉開眼笑,我們確切地知道,那個自由思想的氣息被奪去而必須滿心虔誠、捧著藍色聖經「一心一德,貫徹始終」的日子已漸漸遠去,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先生是個微笑慈祥的超人,臉上結滿蜘蛛網。活在這個不需要救世主的時代裡,對沒有標語與口號的公民社會總有一點卑微的嚮往,我雖然不知道怎樣才算是「進步」,但在從心裡拆除「祂」的銅像、疏忽「祂」的教誨、拋棄所有令人力竭汗湍的肉麻之後心情確實輕鬆愉快,因為面對種種「偉大」與「正確」,我不必在沒有感動之前就被逼迫先去相信;因為不只是忠貞,即使選擇背叛,也是理直氣壯、自由自在。日復一日,沒有歡呼聲的灌溉,僵硬成教條的理想終於化為一畝荒蕪的田。忠心的農夫都老了,他們不再辛勤耕作,只是偶爾祭拜。多年之後在一萬公里外的大學圖書館裡又與它相遇,san min chu i,一九二九,看到「主義」已經早早「除役」,心裡突然響起那首不敬的怪歌,我笑了一笑,隨意翻閱唸了幾行,它那還是方塊字、由上而下直走時候的長相不斷地在記憶裡沈沈浮浮,我很快地便疲倦了,小心地闔上,用一種不願驚醒沈睡的溫柔。

做作地原地立正、挺直腰桿,我像忠烈祠大門的衛兵,雙手恭敬地把正巧一身泛藍的它推回書架上去。這一小格空間的灰塵分佈地極為安靜而均勻,彷彿上個世紀末以來,我是這安寧病房唯一的訪客。


圖:孫文百年誕辰紀念郵票。前蘇聯發行,一九六六年。

註:那個搞笑版的國父紀念歌記得是這樣唱:
「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
買臭豆腐很辛苦,還好吃起來很補,大家要互相鼓舞
豆腐滋味,不要忘記
顧客尚未滿意,老闆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