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02, 2008

H 先生

「敬愛的顧客:

我們很遺憾必須通知您,『學院書店』因為結束營業,已自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起關閉。謝謝您長年來的忠實惠顧,祝您身體健康,二○○六年新年快樂。」

白紙黑字,襯在平時用來裝講義的防水塑膠封套裡,四個角斜著黏上細細的透明膠帶,再往店門口外、平時展示新書的櫥窗一貼。店老闆沒有進一步解釋理由,只簡短地宣布一家書店的消亡。二十幾坪大,不過就是賣書,而且一半以上是教科書。空間狹小,談不上什麼裝潢或者氣質品味,沒有會員卡,沒有折扣,沒有附設咖啡雅座,更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它幾十年來就是這樣侷促地擠在素樸的法律系系館旁,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通過國家考試變成公務員、法官、律師、政治人物,或者幫助像我一樣的外國學生拿到學位回到自己的國家,然後繼續鼓勵更年輕一代的學生也到這裡來唸書,也到這裡來買書。

在書店裡最常遇到三位店員。一位先生兩位太太,應該最少五十以上甚至逼近退休的年紀,個個慈眉善目,看起來就算不是在書堆裡出生,也像是準備在書堆裡老去。他們另一個共同的特徵是講話總是輕聲細語,讓人抬頭看見自己被滿屋子的書圍繞時,會以為身在大學圖書館。

結束營業前四天才在這裡訂了書,那時櫃臺後面非常稀奇地站了一位從沒見過、學生模樣的年輕小姐。「您的書明天就到了,不過因為我們只營業到禮拜五,所以如果之後您要拿書,麻煩到學校大樓旁的薛凌街(Schellingstrasse)或者後面的阿瑪利恩街(Amalienstrasse)的另外兩家去。」因 為聖誕夜剛好是禮拜六,所以我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只是有點奇怪,平常那位很客氣的白髮伯母今天怎麼不在。


隔天我付帳拿了書,櫃臺還是那位年輕的小姐,白髮伯母還是沒有出現。

昨天我又去訂書,但是走到書店門口,卻看到這張公告。

屋子空了,書不見了,非常突然,像是一覺醒來世界就變了樣,讓人完全沒有準備。白髮伯母當然也不在,我發現自己開始有點想念她。

其實根本不應該到這裡來買書的。我不念法律,要的書這裡幾乎都沒有。德文系旁邊、物理系對面有著暗粉紅牆壁的那兩家,專業文獻滿滿一整櫃,才是我該去的。但我還是始終往這裡跑,因為店裡有著一位白頭髮的慈祥伯母。

因為那位伯母是我在慕尼黑多年所遇過、完全不懂中文的德國人當中,唯一可以準確地唸出我的姓氏的人。

我護照上的名字使用威妥瑪式拼音,德國人見了沒有一個會唸。我的指導教授唸了八百多次,每次總是偏著頭、皺著眉、亂猜一通,齜牙咧嘴之後冒出各種奇怪的發音,但沒有一次唸對,而且這次我提醒了,下次見面他又唸錯了。幾次嘗試失敗,我決定放棄繼續教他可能被他當成夷人鴃舌的發音方式,甚至有一次做報告,他向班上同學介紹我是「韓國來的」,我也懶得更正。

指導教授太忙,學生太多,沒有義務跟閒工夫去弄清楚一個外國學生拼法怪異的名字到底該怎麼唸,或者記得他的身家背景。這點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她不一樣。每次訂書留下姓名就是一次發音練習,或許因為我見到白髮伯母比見到指導教授的次數多,多到她想不認得我都不行,所以她很快就知道這個字雖然長相奇特,但對德國人而言除了「陰、陽、上(ㄕㄤˇ)、去」四個聲調,正確地唸出來完全沒有困難。她顯然是努力過的,只試了幾次就唸對,而且之後每次都對,雖然一律唸成第四聲:

「您是 H 先生?我們這裡還有另外一位 H 先生,為了區別,可以請您留下名字嗎?」

我笑了一笑:「您提到的那位 H 先生,我想我認識。」如果猜測正確,他應該就是那位因為藏書太多還曾經上過報紙的法官學長。

因為她會唸我的名字,所以從此我所有的教科書都在這裡訂。或許這真是個很無聊的理由,但是我喜歡聽她正確地唸我的名字。如果去了書店看不到她,而且不急著當天非訂書拿書不可,我甚至會刻意空手離開,隔兩天再來。

但是現在櫥窗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書,白髮伯母也不知去向。我好奇地靠近大門,把鼻尖輕輕抵住落地窗,睜大眼睛努力往陰暗的玻璃之內探看、搜索,好一陣子之後一無所獲,此時我終於得告訴自己要面對現實:無論如何,那個發音正確的「H 先生」是再也聽不見了。眼前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依然停留在聖誕夜關門熄燈後的巨大黑暗裡,悉悉梭梭、潮濕又冰冷的風一直急速地刮過耳膜。

如果那紙公告是一張不忍細讀的訃聞,那麼書店死去的同時,那個聲音也死了。

那是二○○六年第一個全城各角落都甦醒的日子。發現一種對自己有特殊意義的存在因為突然消失而一輩子無法忘記,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被迫改到其他書店訂書。學校後面那家。金色短髮的小姐很親切也很客氣:

「您是第一次在我們這裡訂書嗎?」「對。」
「那麼請您留下姓名、地址與聯絡電話。」「好。」

我寫下組成我的姓氏的三個字母,她看了一下,繼續微笑,鍵盤上一陣滴滴答答。「書已經幫您訂好了,明天就可以來拿了喔。」

她沒有唸出我的名字、叫我「H 先生」,只用個簡單的「您」代替。或許不會唸、怕唸錯,所以不敢唸,絕大多數德國人的反應似乎就是這樣。這點我完全可以理解。其實只要不把價錢算錯、書目弄錯,我不應該在乎其他無關緊要的細節,因為我們的關係在交易結束之後便一刀兩斷;我在這裡的身份是沒有臉孔的顧客,不是在世間獨一無二存在的 H 先生。就像只要能讓我順利畢業,我根本無須關心自己的指導教授究竟有沒有語言天賦;在他面前,我可以姓 X、姓 Y、姓 Z,畢業之前他對我的印象或許只剩「喔那個名字很難唸的亞洲學生」,畢業之後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再記得。

於是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念起那個聲音。離開書店之後,我直接從後門鑽進學校大樓、穿過有著蘇菲(Sophie Scholl)頭像跟「白玫瑰」紀念碑的中庭,再越過馬路,沿著冰凍的廣場噴泉邊緣轉入小街,回到那間空房子門前,拍下這張照片。

雪一直細細地飄著。因為那個聲音永遠地消失了,所以整個城市特別安靜。走過大學咖啡館紅色招牌的剎那,我決定不搭地鐵,刻意頂著一頭紛亂而無言的雪花,在市中心區鋪著一層挫冰的石板路上踩出一個一個腳印,讓它們慢慢地推著我回家。


ps. 兩年前的舊稿。一年前因為一時手滑,把舊的部落格全砍了,其中大部分文章都已隨之散失,這篇是少數還能撿回來重貼的。

延伸閱讀:書店,書價,讀者。一點感言。

5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別忘了我這裡還有你不少舊文章的庫存喔
想重貼的話我可以寄給你!

GGs Adventure said...

"因為她會唸我的名字,所以從此我所有的教科書都在這裡訂。或許這真是個很無聊的理由,但是我喜歡聽她正確地唸我的名字。"


這是個很好的理由呢! 當洋人們怪腔怪調的念著我的名字,有的甚至自以為親切或不明原因的對我說以後叫你XX(initial)就好了,或是甚至想幫忙取個英文名時,有人正確地唸著自己的名字帶來的溫暖是無以明狀的,也難怪書店關門會有莫名的失落了

irrenhaeusler said...

TS,
謝謝。需要舊文章墊檔再請妳幫忙。

GG,
消費者買東西,偶爾也會基於一些跟產品無關的理由,這就是了。

不過妳說的例子倒讓我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我去英國玩,遇到的台灣留學生幾乎都有英文名字,而且彼此之間也常以英文名字互稱(幾個台灣人 Michael、Grace 等等叫來叫去),但在德國,好像除了德文系出身的以外,台灣留學生「不流行」特別去給自己找個德文名字,就算有了,也多半「專供」德國人使用,很少拿來跟台灣同學互稱。為什麼會有這個差別?

我其實有個德文名字,那是早期在台北學初級德文時,應德文老師的要求取的,離開語言班之後就不用了。後來到了德國,遇到德國人唸我的名字唸得表情扭曲,有時我也會「善意」表示,不妨用德文名字稱呼我。這時得到的回應大部分是「沒關係,就用你原來的中文名字好了」,然後一副「我發誓一定要把你的名字正確念出來」的認真,有好奇心的人還會問「你的名字有特殊的意義嗎?」

「中文發音新鮮」應該可以解釋為什麼我遇到的德國人會有那樣的反應。不過或許一個黑頭髮細眼睛黃皮膚的外國人竟然自稱 Johannes、Sabina、 Andrea 或者 Stefan,德國人一時還不習慣吧。

Anonymous said...

的確,那時的英文名,是專門讓德國人使用。不過好玩的現象是,跟我熟的同事和同學,喜歡用我的中文名來稱呼我,雖然每次發音總是很法文,但是看他們這樣用自己的中文名來稱呼自己時,很舒服。

現在則是在這家瑞士藥廠的台灣公司被台灣同事用英文名呼來叫去,連只在台灣公司內部連絡的信件大家都一律用英文書寫,曾問說為何有這樣的現象,得到的回答不是一臉很疑糊的望著我,就是用很理所當然的方式:【我們是外商,不是嗎?】當然跟總公司常會有聯繫,那用英文是當然,甚至我會在有急事時用德文來直接溝通,那樣得到的回覆更快速,哈。

不過更值得玩味的是,台灣的醫師也很愛用英文在e-mail裡頭來來去去,總覺得好像使用英文才能顯示出什麼似的,咳,何苦來哉。

Peter said...

前天經過這家前書店

現在已經變成大學的安親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