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4, 2006

三十七度的太陽

「請問是開往東火車站嗎?」

星期四下午四點,我趕著去上論文指導教授這學期的第一堂課。上車找了位子坐定之後,上來了一個微胖的大個子,有點害羞地問坐車門旁邊的其他乘客公車要往哪裡走。廉價的黑色薄夾克跟黑長褲,眼神裡有剛到大都市人生地不熟的不安,懷裡抱著一個裝著不明弦樂器的盒子,黃棕色,像跳蚤市場上傳了幾代的古董舊家具一樣雖然不算破舊,但也已磨損、斑駁,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張台灣的夜市裡常見的長腿塑膠圓凳,在確定自己沒有上錯車之後,他選了一個角落的位子拘謹地坐下。

那是他的謀生工具,他是個所謂的街頭音樂家。

天氣這麼好,逛街的人也很多,怎麼這麼早就「下班」?或許有其他私事,或許今天「生意」不好吧。聽口音應該是東歐來的,或許他身後還有一家子人要養,或許 我跟他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還曾在辦簽證的政府衙門裡擦身而過。一時無聊,四處張望,我開始天馬行空地一會兒猜想他的身世,一會兒想著等一下在課堂上見到久未謀面的老闆該準備什麼招呼用語,甚至戲謔地期待自己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會遇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同學。總之胡思亂想,百無聊賴。

突然。

「這給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一張五塊錢歐元的紙幣。她把它折成四折,然後輕輕拉著大個子的手,放進他的掌心裡,再替他握起來。

那是坐在大個子對面的一位老太太。稱呼她「老太太」其實並不精確也有點不敬,因為她雖然眼角皺紋遍布、面容飽經風霜,但看起來並不特別老態龍鍾,德國人典型的棕色細髮既濃密又厚實,而且幾乎未見斑白,儘管衣著大方端莊,容易會被認為是音樂廳或是歌劇院裡常見到的「上流社會人士」,但是她跟那些愛端著香檳杯在吧台附近走來走去談笑風生、全身上下珠光寶氣的大爺大娘們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她說話的時候始終燦爛而溫暖地微笑。對,溫暖,那種笑一出現,四週的溫度都會上升,你的耳邊會有「卡農」的樂音響起,會感覺到人與人之間有意無意築起的武裝與藩籬都在她嘴角揚起之時瞬間融化。她是個體溫三十七度的太陽,散發的引力讓所有的人都樂意向她靠近,並且以她為中心,繞著她公轉。

那個微笑有一種令人堅強的致命溫柔。她給了一個衣衫素樸到簡直可稱為寒愴、在街頭辛勤討生活的窮苦人家認真面對每個日出與日落的勇氣。

靦靦的大個子一直說謝謝,這個兩個音節的德文單字夾著一種陌生卻來自心底深處的奇特腔調。他一再重複這個動詞以及同一個總是隨後接著出現的無義副詞,可能是因為事出突然的驚喜與感動而一時來不及反應,也可能是本來能掌握的字彙便不多。

他緊緊握著那張紙鈔,久久低頭不語。想些什麼呢?

「今天努力拉了一整天的琴,雖然可能技巧還是不夠好,但我自認很認真,儘管如此,收到的『善款』卻跟掌聲一樣稀鬆零落。開口朝天、空空蕩蕩的琴盒裡原本期 待的是滿意的聽眾心甘情願擲下的銅板,但一天過去了,裡面裝滿的不是可以讓我餬口的賞賜,卻是城市中疏離的空氣、行人趕路的急促與害怕遲到的焦慮、尋常男人的無動於衷、端莊女人的視而不見、還有小孩眼裡骨碌碌的好奇,甚至巡邏警察的疑慮。幾枚硬幣湊起來的金額總數,甚至不如手裡這張今天唯一收到的紙鈔。唉,明天換個地方吧。」

「要演出才有賞金。但我什麼都沒做,老太太為什麼要給我錢?我應該收下嗎?可是我需要這張紙鈔啊,我該還給她嗎?」

他時而抬頭,時而望向窗外,手裡那張紙鈔怯生生地不敢多看一眼,更不用說大方收進口袋。沒多久,害羞的眼神開始有點堅持,像是放棄了其他考慮,轉而專心地在貧乏的詞彙庫裡繼續努力翻箱倒櫃,試圖找出更豐富的字眼或是變換修飾「謝謝」的副詞,甚至調整出幾個他還會的、比較複雜的新句型,以表達心裡滿得就將溢出來的感動與謝意。

無言而質樸地枯坐著,大個子似乎還是沒有辦法從喉嚨裡擠出任何聲響,但「古意」的眼神早已經告訴旁人,他確實很努力地想告訴因為好心而更顯得優雅的她,「真的非常謝謝妳」。不過年長的女士卻似乎完全能意會,她繼續看著他,對他點頭微笑。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安靜,只剩下路旁公園草地裡不知名的青翠嫩芽鑽出泥土的聲音。

她那「你要好好加油喔」的祝福眼神緩緩燃燒起來,照亮了他蒼白的臉龐,餘熱甚至向外輻射,連坐在幾排位子後方的我也感受到迎面而來的一陣暖意。

我在他與她之前下車,然後隨即把身上的薄夾克脫了下來。從來沒有想到,午後十八度的煦煦春日竟然也可以這麼溫暖。穿過馬路、走進校園的那一刻,突然不再有即將見到老闆的緊張,我深呼吸一口氣,決定等一下也要給他一個微笑,輕鬆地說:老師,好久不見。


註:原新聞台舊稿,2004,先拿來墊檔。
圖:Strassenmusiker(http://www.visuelya.de/pgs/images/ja2.jpg)

August 30, 2006

看圖學德文

《開往膝蓋》

各位旅客,各位旅客,
一三一路公車的終點站「膝蓋」(Knie),「膝蓋」就要到了,
請收拾好您隨身的護膝,準備下車……



《全世界受苦的女人團結起來》

這是一個鐵箱。
這是一個裝廢棄物的鐵箱。
這是一個寫著「男人」(Männer,複數)的、裝廢棄物的鐵箱。
這是一個裝垃圾男人的鐵箱。

敬請小心擲入,切勿隨地丟棄。舉手之勞做環保,建設「無(豬頭男人)障礙空間」,姊姊妹妹一起來。

女生宿舍適用。意者請洽各地「沙豬公害防制協會」、「寂寞芳心俱樂部」或「劈腿暨金屋藏嬌受難者聯誼會」。

(好吧,男人是垃圾,這一點基本上沒有大問題。不過,呃,分類上該算哪一種垃圾?可回收還是不可回收?)



《請句讀》

野雞大學學生餐廳:
全雞。持學生證,每隻四點五歐元。
全雞,持學生證。每隻四點五歐元。



《人間地獄》

原來閻王爺是德國人,而且就住在這條路上。

「借問地獄何處有?」
「沿著這個路牌,直直走到底就是了。」

ps. Zur Hölle (ger.)= to the Hell (eng.)


最近凱達格藍夜市又要開張,謹預祝各位熱情公民夏日最後一刻清涼愉快。

(圖二圖三引自spiegel online

August 01, 2006

爛肉鋪

「先生請問貴姓?」
「敝姓爛(Schlecht)。」
「啊?」
「敝姓爛,擺爛的爛。」
「呃……」
「我是真的爛。我有個爛老爸跟爛老媽,一個爛老婆,一個爛兒子跟一個爛女兒。我們家族從根爛起至今幾百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路爛來,始終 如一呢。」
「嗯……爛……爛先生……您……您好啊……」

爛先生是做肉品生意的,而且根據德國人的習慣以姓氏為店名,於是在這個巴伐利亞南部偏遠小鎮最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出現了這麼一家專賣「爛香腸」 跟「爛火腿」的「爛肉鋪」。

店名曰爛,品質可不。它甚至還發展成小有規模的連鎖店,可見它爛得聲名遠播,有口皆碑。店名與品質反差巨大卻又渾然天成,讓我想起強調可以讓人 牙齒光亮潔白的黑人牙膏。老王賣瓜的行銷邏輯從爛先生入行那一天就被完全拋棄,他在無意間正確而精準地使用了很具顛覆效果的另外一套:以自己引人注目的姓 氏挑起好奇又不信邪的消費者蠢蠢欲動的購買慾。

職業可以選擇,祖宗的姓氏卻必須概括承受,一輩子無辜地背負這樣一個特殊又無法「拋棄繼承」的名號雖然還算不上什麼人生的重大逆境,但人世間比 它更無奈的事應該也不太多了。克服這類尷尬最好的方式可能還是幽默感,於是一些看似蒙受「歷史冤屈」的德國人便藉此順利找到了逢凶化吉、自得其樂的辦法。 我想起當年在大學語言班遇到的第一個老師。他姓「史維爾」(Schwer),這位滿頭白髮的先生在第一堂課是這麼自我介紹的:

「各位同學不要太害怕。老師雖然『困難』(schwer),但是德文其實很簡單(leicht)。」

刻意坐在第一排的我很給面子地呵呵一笑,畢竟這確實是個獨樹一格的開場白。幽默感讓老師看起來當場慈祥了幾分,想像中他如果換上鮮紅又滾著白邊 的棉帽、棉外套、棉長褲、黑長靴、再留起落腮鬍子,便活脫是個減肥成功的聖誕老公公。遺憾的是隨後一連串在及格邊緣苦苦掙扎的考場失意,讓我迅速地遺忘自 己在這一段很險惡、很蒼白卻又完全咎由自取的生命裡,是否曾經真的因為這段情操高貴(拿祖傳的家族名號開玩笑也是種犧牲奉獻不是嗎)的自我解嘲而得到任何 安慰。之後我幸運地升級,在最終通過考試、離開語言班之前卻再也沒有見過他。然而老師不凡的姓氏卻巧妙地標記了我在德國所經歷的、第一階段難以忘懷的「苦 難」——果真是道道地地的「萬事起頭『難』」。

第一期課程結束前我到辦公室報名繼續上課時,遇到一個總是寒著臉的小姐。登記、收款、查詢電腦資料,大約十分鐘的時間裡,除了制式問答必須牽動 嘴巴的開合以外,她的面部肌肉始終排列得規規矩矩又文風不動。我沒有看她笑過,或許要她微微揚起嘴角比要我聽力測驗及格更加困難。坐在辦公桌另一頭的她迅 速確實、乾淨俐落、呆板冰冷地完成工作,像一台不插電但是效率極高、又足以耐用到天荒地老的全自動多功能事務機。一個因為幾次升級不成、留班重讀而被迫一 再見到她的中國同學說她姓「邪惡」(Böse)。我說難怪,連班主任都姓「冬天」(Winter)哪,大學入學語言測驗及格率只有三分之一,而且語言班的 氣氛總是又「惡」又冷、根本不見春光,整個說來我們的處境跟下地獄也相距不遠了。話一說完,幾個人在雪白的走廊上或者仰頭或者彎腰笑成一團,我這句無厘頭 的感慨算是在同病相憐的苦情之中勉強提供了一點堪稱奢侈的安慰。

從當年無限哀怨的記憶裡回過神來,我依然立在肉鋪的白色招牌下,但刻意跟店門口保持一段不讓老闆看到我面部表情的距離。八月午後的陽光過度明亮 但並不扎人,光天化日之下我突然有點心虛地想知道,老闆幾十年來都怎麼應付像我這樣「幽默感」(?)奇特的人或者有意、或者無心但反射性的笑聲。顧客來來 往往、川流不息,我把自己藏在那個與他完全沒有交集的世界裡,看著他一邊跟客人聊天,一邊熟練地挑選、切割、秤重、包裝。認真專注又混著南部人特有的爽 朗,看來他似乎很享受這份工作,而從那時起,高高掛在店門外的紅色粗體字便已經脫離它在字典上最原始的意義,成了不但早已坦然釋懷、甚至可以引以為傲的標 誌。

終究還是沒有膽量走進店裡帶一點香腸或者火腿回家。直覺以為別人少見的姓氏十分有趣而放心爆出笑聲,這個本能反應應該還沒有嚴重到可以根據某種 道德戒律而被稱之為罪惡,但在笑過之後再用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所謂「平常心」去面對這樣一個樂天知命、用努力工作贏得尊敬的人,這對我而言是有些困 難。之後我開始在原地發呆,因為一直無法確定這世界是否在自己嘻嘻哈哈的那一刻誕生了一個爛人。

依例非常觀光客地拍了照。離去之時慵懶地抬頭,只見天色淡藍依舊,雲層交疊處有光影閃爍。我好像聽見上帝說:孩子,這真是個特別的名字,千萬, 千萬不要忘記。


圖:二○○五年八月吉日,巴伐利亞南部某小鎮。地名已經忘記了。

July 12, 2006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F(ighting) 4: Luis Figo, Oliver Kahn, Gianluigi Buffon, Zinedine Zidane


2006.06.30, Berlin, Germany vs. Argentina, 5:3 (1:1)


2006.07.01, Gelsenkirchen, England vs. Portugal, 1:4 (0:0)


2006.07.01, Frankfurt am Main, Brazil vs. France, 0:1 (0:0)


2006.07.04, Dortmund, Germany vs. Italy, 0:2 (0:0)


2006.07.05, Munich, France vs. Portugal, 1:0 (1:0)


2006.07.08, Stuttgart, Germany vs. Portugal, 3:1 (0:0)


2006.07.09, Berlin, France vs. Italy, 4:6 (1:1)

I don't wanna talk
About the things we've gone through
Though it's hurting me
Now it's history
I've played all my cards
And that's what you've done too
Nothing more to say
No more ace to play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loser standing small
Beside the victory
That's my destiny

I was in HIS arms
Thinking I belonged there
I figured it made sense
Building me a fence
Building me a home
Thinking I'd be strong there
But I was a fool
Playing by the rules

The GOD may throw a dice
HIS mind’s as cold as ice
And someone way down here
Loses someone dear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loser has to fall
It's simple and it's plain
Why should I complain?

But tell me does HE kiss
Like I used to kiss you?
Does it feel the same
When HE calls your name?
Somewhere deep inside
You must know I miss HIM
But what can I say
Rules must be obeyed

The judges will decide
The likes of me abide
Spectators of the show
Always staying low
The game is on again
A lover or a friend
A big thing or a small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I don't wanna talk
If it makes you feel sad
And I understand
You've come to shake my hand
I apologize
If it makes you feel bad
Seeing me so tense
No self-confidence
But you see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ABBA, 1980, 歌詞小幅更動)


就這樣,那個狂喜之後的美麗新世界在希望被搗碎的瞬間無情地離你遠去,卻一步一步向著幸福的我緩緩靠近。

「勝敗乃兵家常事」?贏的人此刻的風涼話只是一種令人敬謝不敏的善意,輸的人除非輸到連一點起碼的志氣都沒有,否則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原諒自己 ——失去最愛還能瀟灑到這種地步,這個人到底還有沒有人性?

你很強我也很強,偏偏我們當中只有一個能在最後戴上桂冠,我當然希望那個人是我。打敗你我不說抱歉,但是真的很遺憾。這幾天其實心裡一直很沒有 安全感,因為完全不知道贏了你之後自己到底還能高興多久;最怕的是,你現在的心情幾天之後就是我的心情。

我想你不需要我的安慰。贏者獨享通吃,輸者一無所有,世間最殘酷的競爭不過如此。激昂地吼破喉嚨與絕望地流乾眼淚只有一線之隔,祂的決定終究還 是鋒利地從我興奮的驕傲與你難平的怨懟之間一刀切開——多麼決絕又多麼粗暴啊,但你我竟然只能安靜接受擺佈;午夜夢迴時想起輸贏不過是銅板全有全無、甚至 不共戴天的兩面,我勝亦無言。雖說「順服祂是智慧的開端」,然而如果不肯低頭的意志頑強到了極限也能使天命逆轉,我相信此刻你寧願當個浪漫而快樂的笨蛋, 也不肯用傷心痛苦換取那一點聰明。

一切都過去了。或許不服,或許憤恨,但希望我在煙火輝煌中隻手擎天的姿態沒有同時羞辱了你的汗水。謹在此誠摯起誓:在爆出歡呼的最後一刻,你竭 力奔跑之後心神全然虛脫的苦澀,將鐫入我所擁抱的光榮之中被永久紀念。

多保重,四年之後我必定用最強悍的身段迎接你前來挑戰。我們將堅韌一如今日,為了那場護衛與搶奪聖杯的、男子漢之間最美好而壯麗的對決。

圖片來源:Kicker onlineSpiegel online

June 16, 2006

用生命看球

很慶幸這次世界盃可以在德國看球。雖然只是電視轉播,雖然這麼奢侈將是此生最後一次,雖然在學業火燒屁股的銷魂關卡,時機 實在不對。這一個月內,我一天的下半場是從下午三點開始的,時間一到幾乎都會不自主地打開電視,但按下遙控器似乎不是一個透過狹小螢幕觀望世界時所必須的 簡單動作,反而比較像啟動某個勒令大腦重新開機的重要裝置。如果是少數喜歡的球隊比賽,我會利用吃飯(究竟算午飯還是晚飯這時已經不重要了)的同時坐下來 守候一場費力而粗野的追逐,直到某個可以猜測出結果的態勢完全明朗為止。不過大部分的時候我其實只是將電視裡的所有聲響,比如場邊觀眾的加油吶喊(老天, 英格蘭球迷真是愛唱國歌)統統當成收音機提供的背景音樂,然後繼續把自己的視線牢牢釘在電腦螢幕上那篇該死的論文裡。但萬一是德國隊出賽,那麼這九十分鐘 外加傷停延長,直到賽後的球評分析、教練與球員的訪問便成了今天論文進度的一部份,進而得到同樣認真的對待。

我承認對足球賽轉播的抵抗力一向很弱,但那真的是一種無力阻止自己墮落的、無奈的頹廢。德國人說「足球是我們的命」(Fussball ist unser Leben),我卻覺得那像是一種遺傳得來而且永遠治不好的怪病,平時潛伏在日常的吃喝拉撒裡無聲無息,一聽到草地上的哨音就猛然發作;然而從「精神衛 生」的角度看,它卻又屬於高貴靈魂統治的固有疆域,是生命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那片青翠的長方形世界裡,藉著那個黑白相間的皮球來回滾動,宇宙間所有 我們熟知且肯定的正面價值,比如親愛精誠、忠貞或者團結,都必須重新定義。甚至道德實踐的方式也變得再簡單不過:比賽那天穿上印著背號與心儀球員名字、俗 稱「球衣」的禮服,在場內不斷惡聲惡氣地吼出加油歌,少者三萬人多者八萬人一起用念力讓地球在那九十分鐘內照著自己的意思旋轉,即便這世界在終場哨音響起 時就要毀滅也無動於衷……舊約聖經十誡的第一條明白宣示「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上帝」,但球迷們心中還有另外一個「足球之神」 (Fussballgott),而且瘋狂信仰祂的人有福了,因為人間的天堂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然後我聽聞了在台灣看球的人們所遭遇的巨大不幸:世界盃足球賽舉行的這一整個月,他們在每個咬牙苦撐、抵擋睡意的夜裡都必須不斷地「用生命」忍 受那幾個也「用生命」為觀眾製造焦慮的主播與球評。電視機裡裝滿了非常華麗也非常狀況外的亢奮,讓人很好奇主播在成為主播之前是否曾經長年在「華都西餐 廳」(註)表演單口相聲;螢光幕前則往往瀰漫著一種刻骨銘心的遺憾:「為什麼我的電視不能聽原音?」令人疲倦的磨難尚未結束,簡單明瞭又熟悉親切的廣告接 著閃亮登場:「平平是肝藥」,但想活著看完球賽就要吃我這一種;「香港腳香港腳癢又癢」的童聲合唱多年來依然快樂,只是這回更不客氣了,它跟其他偉大的醫 學發明接二連三毫無預警地蹦出來將球賽畫面擠落一旁,讓人偶爾晃神的時候會誤以為自己原本收看的是藥廠的產品簡報,而球賽只是休息時間插播的餘興節目。藥 廠無限崇高的製藥理念一路走來始終如一,觀眾認真理解的同時還會意外發現在這個忙碌又多情的夏季,它跟考生讀書計畫的安排、甚至單戀者示愛的方法論有異曲 同工之妙:一樣都是「第一先研究不傷身體,再講求效果」……

我衷心相信記者主播真的盡力了,畢竟他從事的並不是傳統的新聞工作而是後現代的影視娛樂業;投入上億元費用、還被求知若渴的觀眾嫌棄球賽轉播沒 有發揮寓教於樂的功能,電視公司主管不知是否有悔不當初的感覺。「專業氣氛」一向很稀薄的台灣社會裡一直充滿各種眾人習以為常、毫不意外的可憐典型,身為 其中一撮合群而渺小的共犯,我們似乎也沒有膽量經常理直氣壯地計較那些其實值得好好計較的事。況且就算生氣了又如何?放眼全島,轉播的電視台只此一家別無 分號,想看請乖乖忍耐,不想看歡迎不告而別、私下安靜離去,觀眾們依然擁有選擇,但「享受」諸如此類有重大缺陷的自由仍不免令人不爽。要成為盡職收看的球 迷必須具備許多美德,特別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於是面對「知足常樂」跟「惜福」這些素樸的生活哲學,他們坐在電視機前面的感受恐怕從來沒有這麼深刻 過。值得疼愛呵護的乖巧觀眾必須凡事相信,凡事感謝,凡事盼望,以免幹譙永不止息,「如果不知該從何謝起的人太多,那就謝自己吧」。

當球賽轉播變成一齣即興演出的廣播喜劇,身為觀眾想深入認識一項運動就變 得十分艱難。弔詭的是,這樣的殘酷卻也滋生出一種變形的樂趣:看不懂球賽令人鬱悶,於是只好關注電視螢幕裡那個過份激動的主播如何「用生命」努力告訴我 們:「其實我跟你們一樣不懂啦,真的不騙你」。至此終於發現,九十分鐘的球賽上場的除了兩隊總共二十二個球員之外,還有第二十三個人,這個人不是裁判不是 教練不是啦啦隊,但是他非常重要,因為沒有他,你絕對沒有機會明白足球這項運動原來這麼好笑。我們的主播不改其志,繼續使勁「用生命」把玩諸如「黃金右 腳」、「金色轟炸機」、「鋼門」等等來路不明的奇怪綽號,試圖以最耐罵的慈悲拯救眼看就要在政治爆料口水裡滅頂的觀眾;在這個使用度量衡公制的島嶼上,標 示罰球距離的方式永遠是「十二碼」,看球的人也不大關心這到底是多近或者多遠;許多人看了幾屆依然不清楚到底什麼是越位,不知道足球壓到邊線到底算界內還 是界外,不知道一樣是把對手放倒,為什麼有的沒事有的要吃牌。熱情追逐世紀大賽的流行風潮這麼多年,台灣人在偉大足球聖殿裡始終是一群不大虔誠、十分好 奇、卻也常常迷路的香客。「中華台北」在世界足球實力版圖上是邊緣中的邊緣,那麼看球的台灣人又居於什麼樣的位置?國際足總(FIFA)說,這屆世界杯預 計整個地球上將有十五億觀眾收看比賽。在德國電視上聽到這句話的感覺是很複雜的,因為我並不確定台灣究竟被算進去了沒有。此時突然想起一個回答起來並不容 易的問題:一個會哀求你幫她買貝克漢的球衣、卻從不看足球,當然因此也不知道他在哪個職業球隊踢哪個位置的年輕女生,到底算不算球迷?

世界杯在夏天過完之前就會結束,而秋天一到,歐洲杯足球賽分組預賽緊接著又要開始。在以國家為參賽單位的足球賽中,它的規模與水準僅次於世界 杯,只是不知道經過每四年一次定期的精神耗損,台灣球迷對本地電視台轉播與否還在不在意。「未解決」的民族主義遊戲玩起來總是格外具有教育意義,所以別人 吃米粉、我們一旁喊燒的機會還是應該好好珍惜;當然,最根本的理由是因為這碗米粉的口味實在非常誘人。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有一件事必須擔心:電視台主播下 次會不會依然堅持一秉初衷、繼續「用生命」捍衛自己胡言亂語的權利?

足球之神沒有理會各種淺薄的褻瀆,只是隱身於球場上空,靜靜地思考應該如何微調這一次公義實踐的順序。七月九日晚上,德國柏林,我們終將知道祂 最後的決定。


圖:德國足球專業雜誌 Kicker 本屆世界杯專輯封面。二百六十六頁,建議售價四點九歐元(約合兩百塊新台幣)。

註:聽過「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嗎?

June 09, 2006

加油卡

這是我所見過最有實益、也最有創意的加油卡。

這是一張「棒卡」(Bahncard,註),而且是一個以前沒有,以後大概也很難有的特殊版本。

「棒卡」是德鐵(DB)設計給常搭火車的旅客用的優待卡,買車票的時候有這張卡,票價可以享受優惠。卡上頭有你的照片、姓名,所以不得轉讓,車 掌查票的時候必須連票帶卡亮出來。現行的「棒卡」分三種,根據不同價格而分別提供旅客七五折、五折跟免費三種購票優惠。

這是一張可享受七五折優惠的世界盃足球賽「冠軍卡」。它特別的地方不只是卡價離奇地便宜(十九歐元),更在於它的使用方式:一般「棒卡」的有效 期限是一年,但這張卡的「基本有效期限」從今年四月一日開始到世界盃足球賽結束的那個月底,也就是七月三十一日。有趣的來了,它的「最終有效期限」是隨著 德國隊的戰績延長的:

如果德國隊踢完預賽就打包,這張「棒卡」過七月三十一日就可以丟進垃圾桶。如果預賽結束德國晉級十六強,「棒卡」有效期限自動延長到八月三十一 日。之後依此類推,只要德國每晉一級,「棒卡」就可以多用一個月。如果德國最後在柏林拿到雷米金盃(呃,私以為難度很高),「棒卡」的有效期限是今年十二 月三十一日。德國分組預賽出線基本上應該沒問題,也就是說,沒有意外的話這張卡最少可以用到八月底。另外大概算了一下,單程三百公里,搭兩次高鐵 (ICE)就可以回本了。

就這樣,把火車乘客購票的好處跟足球隊的戰績(對某些民族主義者而言還是國家的光榮)綁在一起置入性行銷,逼得你為了貪一點小便宜而乖乖幫有點 疲弱不振的國家隊加油。巴西鐵路局應該不會發明這種「棒卡」免得賠錢,亞洲某國(哪一國?嘿嘿嘿)鐵路局也不會有,因為除了少數愛國愛到神智不清的球迷以 外不會有人買,只有像德國這種不上不下、有希望卻沒把握的球隊才有機會這樣玩弄球迷的感情。唉,有點殘忍呢。

這屆世界盃看來看去,實在不覺得這支年輕、戰力不穩、內鬨多、問題也多的德國隊有冠軍相。曾在公共電視 上看過一個調查,一般德國人認為即使加上地主優勢,這二十三個人能踢進八強就謝天謝地了。之前我也覺得這樣的成績就很了不起了,世代交替嘛,翅膀還沒長 硬,沒辦法要求太多,但買了這張「棒卡」之後想,嗯,你踢得越好我賺得越多,所以我得更努力幫你們加油才行啊。

「老師又來了!老師來幹什麼?來提醒你:認真踢,認真踢,認真踢!」

我的十九塊,加油加油加油!
Deutschland, toi toi toi!
Finale, ohoo, Finale, ohohoho...


註:「棒卡」(Bahncard)就是火車(Bahn)卡,這裡故意取個有點好玩的諧音。第二張圖是原版「棒卡」的長相,取自德鐵

Ps.歐洲足協冠軍盃(UEFA Champions League)的主題音樂,每次比賽前總要放一放,是某英國作曲家(姓名待查)根據韓德爾(Georg Friedrich Handel, 1685-1759)的聖樂風格寫的,曲風不是普通莊嚴,弄得看足球賽像是去教堂望彌撒一樣----是啦,對很多球迷而言兩者給的氣氛跟感動其實差不多, 唱到「哈利路亞」或者看到球隊贏球都會淚流滿面。沒找到世界盃的主題曲,先拿它來墊檔一下。至於橘色這一頂是荷蘭球迷的加油帽,故意沿用二次大戰德軍鋼盔 的造型。戴著它在德國的大街上走,夠挑釁吧。圖取自 der Spie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