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e 16, 2006

用生命看球

很慶幸這次世界盃可以在德國看球。雖然只是電視轉播,雖然這麼奢侈將是此生最後一次,雖然在學業火燒屁股的銷魂關卡,時機 實在不對。這一個月內,我一天的下半場是從下午三點開始的,時間一到幾乎都會不自主地打開電視,但按下遙控器似乎不是一個透過狹小螢幕觀望世界時所必須的 簡單動作,反而比較像啟動某個勒令大腦重新開機的重要裝置。如果是少數喜歡的球隊比賽,我會利用吃飯(究竟算午飯還是晚飯這時已經不重要了)的同時坐下來 守候一場費力而粗野的追逐,直到某個可以猜測出結果的態勢完全明朗為止。不過大部分的時候我其實只是將電視裡的所有聲響,比如場邊觀眾的加油吶喊(老天, 英格蘭球迷真是愛唱國歌)統統當成收音機提供的背景音樂,然後繼續把自己的視線牢牢釘在電腦螢幕上那篇該死的論文裡。但萬一是德國隊出賽,那麼這九十分鐘 外加傷停延長,直到賽後的球評分析、教練與球員的訪問便成了今天論文進度的一部份,進而得到同樣認真的對待。

我承認對足球賽轉播的抵抗力一向很弱,但那真的是一種無力阻止自己墮落的、無奈的頹廢。德國人說「足球是我們的命」(Fussball ist unser Leben),我卻覺得那像是一種遺傳得來而且永遠治不好的怪病,平時潛伏在日常的吃喝拉撒裡無聲無息,一聽到草地上的哨音就猛然發作;然而從「精神衛 生」的角度看,它卻又屬於高貴靈魂統治的固有疆域,是生命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那片青翠的長方形世界裡,藉著那個黑白相間的皮球來回滾動,宇宙間所有 我們熟知且肯定的正面價值,比如親愛精誠、忠貞或者團結,都必須重新定義。甚至道德實踐的方式也變得再簡單不過:比賽那天穿上印著背號與心儀球員名字、俗 稱「球衣」的禮服,在場內不斷惡聲惡氣地吼出加油歌,少者三萬人多者八萬人一起用念力讓地球在那九十分鐘內照著自己的意思旋轉,即便這世界在終場哨音響起 時就要毀滅也無動於衷……舊約聖經十誡的第一條明白宣示「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上帝」,但球迷們心中還有另外一個「足球之神」 (Fussballgott),而且瘋狂信仰祂的人有福了,因為人間的天堂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然後我聽聞了在台灣看球的人們所遭遇的巨大不幸:世界盃足球賽舉行的這一整個月,他們在每個咬牙苦撐、抵擋睡意的夜裡都必須不斷地「用生命」忍 受那幾個也「用生命」為觀眾製造焦慮的主播與球評。電視機裡裝滿了非常華麗也非常狀況外的亢奮,讓人很好奇主播在成為主播之前是否曾經長年在「華都西餐 廳」(註)表演單口相聲;螢光幕前則往往瀰漫著一種刻骨銘心的遺憾:「為什麼我的電視不能聽原音?」令人疲倦的磨難尚未結束,簡單明瞭又熟悉親切的廣告接 著閃亮登場:「平平是肝藥」,但想活著看完球賽就要吃我這一種;「香港腳香港腳癢又癢」的童聲合唱多年來依然快樂,只是這回更不客氣了,它跟其他偉大的醫 學發明接二連三毫無預警地蹦出來將球賽畫面擠落一旁,讓人偶爾晃神的時候會誤以為自己原本收看的是藥廠的產品簡報,而球賽只是休息時間插播的餘興節目。藥 廠無限崇高的製藥理念一路走來始終如一,觀眾認真理解的同時還會意外發現在這個忙碌又多情的夏季,它跟考生讀書計畫的安排、甚至單戀者示愛的方法論有異曲 同工之妙:一樣都是「第一先研究不傷身體,再講求效果」……

我衷心相信記者主播真的盡力了,畢竟他從事的並不是傳統的新聞工作而是後現代的影視娛樂業;投入上億元費用、還被求知若渴的觀眾嫌棄球賽轉播沒 有發揮寓教於樂的功能,電視公司主管不知是否有悔不當初的感覺。「專業氣氛」一向很稀薄的台灣社會裡一直充滿各種眾人習以為常、毫不意外的可憐典型,身為 其中一撮合群而渺小的共犯,我們似乎也沒有膽量經常理直氣壯地計較那些其實值得好好計較的事。況且就算生氣了又如何?放眼全島,轉播的電視台只此一家別無 分號,想看請乖乖忍耐,不想看歡迎不告而別、私下安靜離去,觀眾們依然擁有選擇,但「享受」諸如此類有重大缺陷的自由仍不免令人不爽。要成為盡職收看的球 迷必須具備許多美德,特別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於是面對「知足常樂」跟「惜福」這些素樸的生活哲學,他們坐在電視機前面的感受恐怕從來沒有這麼深刻 過。值得疼愛呵護的乖巧觀眾必須凡事相信,凡事感謝,凡事盼望,以免幹譙永不止息,「如果不知該從何謝起的人太多,那就謝自己吧」。

當球賽轉播變成一齣即興演出的廣播喜劇,身為觀眾想深入認識一項運動就變 得十分艱難。弔詭的是,這樣的殘酷卻也滋生出一種變形的樂趣:看不懂球賽令人鬱悶,於是只好關注電視螢幕裡那個過份激動的主播如何「用生命」努力告訴我 們:「其實我跟你們一樣不懂啦,真的不騙你」。至此終於發現,九十分鐘的球賽上場的除了兩隊總共二十二個球員之外,還有第二十三個人,這個人不是裁判不是 教練不是啦啦隊,但是他非常重要,因為沒有他,你絕對沒有機會明白足球這項運動原來這麼好笑。我們的主播不改其志,繼續使勁「用生命」把玩諸如「黃金右 腳」、「金色轟炸機」、「鋼門」等等來路不明的奇怪綽號,試圖以最耐罵的慈悲拯救眼看就要在政治爆料口水裡滅頂的觀眾;在這個使用度量衡公制的島嶼上,標 示罰球距離的方式永遠是「十二碼」,看球的人也不大關心這到底是多近或者多遠;許多人看了幾屆依然不清楚到底什麼是越位,不知道足球壓到邊線到底算界內還 是界外,不知道一樣是把對手放倒,為什麼有的沒事有的要吃牌。熱情追逐世紀大賽的流行風潮這麼多年,台灣人在偉大足球聖殿裡始終是一群不大虔誠、十分好 奇、卻也常常迷路的香客。「中華台北」在世界足球實力版圖上是邊緣中的邊緣,那麼看球的台灣人又居於什麼樣的位置?國際足總(FIFA)說,這屆世界杯預 計整個地球上將有十五億觀眾收看比賽。在德國電視上聽到這句話的感覺是很複雜的,因為我並不確定台灣究竟被算進去了沒有。此時突然想起一個回答起來並不容 易的問題:一個會哀求你幫她買貝克漢的球衣、卻從不看足球,當然因此也不知道他在哪個職業球隊踢哪個位置的年輕女生,到底算不算球迷?

世界杯在夏天過完之前就會結束,而秋天一到,歐洲杯足球賽分組預賽緊接著又要開始。在以國家為參賽單位的足球賽中,它的規模與水準僅次於世界 杯,只是不知道經過每四年一次定期的精神耗損,台灣球迷對本地電視台轉播與否還在不在意。「未解決」的民族主義遊戲玩起來總是格外具有教育意義,所以別人 吃米粉、我們一旁喊燒的機會還是應該好好珍惜;當然,最根本的理由是因為這碗米粉的口味實在非常誘人。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有一件事必須擔心:電視台主播下 次會不會依然堅持一秉初衷、繼續「用生命」捍衛自己胡言亂語的權利?

足球之神沒有理會各種淺薄的褻瀆,只是隱身於球場上空,靜靜地思考應該如何微調這一次公義實踐的順序。七月九日晚上,德國柏林,我們終將知道祂 最後的決定。


圖:德國足球專業雜誌 Kicker 本屆世界杯專輯封面。二百六十六頁,建議售價四點九歐元(約合兩百塊新台幣)。

註:聽過「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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