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影展(德語官網,英語官網,英語新聞)昨天開幕。以下是今年的競賽片名單,很多令人好奇的片子啊:
"Yella" by Christian Petzold (Germany)
starring: Nina Hoss, Hinnerk Schönemann and Devid Striesow
- "Die Fälscher" ("The Counterfeiters") by Stefan Ruzowitzky (Austria)
starring: Karl Markovics, August Diehl, Devid Striesow and Marie Bäumer
- "The Good Shepherd" by Robert De Niro (USA)
starring: Robert De Niro, Angelina Jolie und Matt Damon
- "The Good German" by Steven Soderbergh (USA)
starring: George Clooney, Tobey Maguire und Cate Blanchett
- "Bordertown" by Gregory Nava (USA)
starring: Jennifer Lopez, Antonio Banderas und Martin Sheen
- "When A Man Falls In The Forest" by Ryan Eslinger (USA)
starring: Sharon Stone and Timothy Hutton
- "La Vie en Rose" by Olivier Dahan (France)
starring: Marion Cotillard, Gérard Depardieu and Sylvie Testud
- "Angel" by Francois Ozon (France)
starring: Romola Garai and Charlotte Rampling
- "Les Témoins" by André Téchiné (France)
starring: Emmanuelle Béart
- "Ne Touchez Pas la Hache" by Jacques Rivette (France)
starring: Guillaume Depardieu and Michel Piccoli
- "Hallam Foe" by David Mackenzie (UK)
starring: Jamie Bell
- "Goodbye Bafana" by Bille August (Denmark)
starring: Joseph Fiennes and Diane Kruger
- "Irina Palm" by Sam Garbarski (Belgium)
starring: Marianne Faithfull
- "I Am A Cyborg But That's Ok" by Park Chan-wook (South Korea)
- "In Memoria di me" (In Memory of Myself) by Saverio Costanzo (Italy)
- "Obsluhoval Jsem Anglického Krále" (I Served the King of England) by Jiri Menzel (Czech Republic)
starring: Julia Jentsch, Ivan Barnev and Oldrich Kaiser
- "El Otro" by Ariel Rotter (Argentina)
starring: JulioChávez
- "O Ano Em Que Meus Pais Saíram De Férias" ("The Year My Parents Went on Vacation") by Cao Hamburger (Brazil)
- "Beaufort" by Joseph Cedar (Israel)
- "Hyazgar" (Desert Dream) by Zhang Lu (South Korea)
- "Tu ya de hun shi" (「圖雅的婚事」,Tuya's Marriage) by Wang Quanan(王全安)(China)
- "Ping Guo" (「蘋果」,Lost in Beijing) by Li Yu(李玉)(China)
非競賽項目:
- "Letters from Iwo Jima" by Clint Eastwood (USA)
- "The Walker" by Paul Schrader (USA)
starring: Woody Harrelson, Kristin Scott Thomas, Lauren Bacall, Lily Tomlin, Moritz Bleibtreu and Willem Dafoe
- "300" by Zack Snyder (USA)
- "Notes On A Scandal" by Richard Eyre (UK)
starring: Judi Dench and Cate Blanchett
電影大觀(Panorama)有一部台灣片,周美玲(「豔光四射歌舞團」)執導的「刺青」。只是喵的,你主辦單位還是把國籍寫成 Taiwan, China,怒。
February 09, 2007
February 07, 2007
國父愛吃臭豆腐
妳一定認得這位先生。大人們說,沒有他就沒有這個國家。他一輩子被記得最牢的三個主張可能是我們的島上有史以來流傳最廣的暢銷名著:終身職的國家領導人親自代言打書,新聞局長會同教育部長負責全面推廣,校長跟老師們撒網一樣串連起最堅強、最綿密的下線以督促學生們辛勤研讀,所有年輕的讀者們被要求務必「夙夜匪懈,主義是從」。這種行銷手法達成的實質效果,是讓整個島上的幾十萬高中生整齊畫一地接受了「乖乖針」預防接種。只是這個腦下注射的效果不一,有的人體質頑劣,打了也是白打;有人則是在藥效發作時忠勇愛國了好一陣子,但「轉大人」之後腦性麻痺的毛病便漸漸痊癒;當然,同時誕生的還有一群因此對所有「破壞社會安定」的思想毒害終身免疫的人,他們在心裡把遺像、紀念歌跟自己的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天天沐浴在光頭領袖英明慈愛的光輝之下,幸福直到永遠。島上每個人對他的感情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漂流,於是即使生活在一起,卻也無法共同想像一個美好的未來。到了今天,各人的夢境不但彼此疏離,甚至已經水火不容。
它是那樣地超凡脫俗,大人們努力而恭敬地添上最神聖的光芒好讓大家眼睛都睜不開,彷彿擔心天真又好問的小鬼一靠近多看兩眼,就會撞見什麼不對。一種神奇的宗教就此拔地而起了,慈祥的教主被高高釘在教室跟禮堂牆上,大人們再三交代要「信祂,我們的國家才能得永生」,所有的乖寶寶始終、也只能認真而虔誠地低頭,即使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可以因此得到幸福,但閉上眼睛,好像也就覺得安心了。在那個孩子們總被一言九鼎的長輩不由分說押到河邊低頭喝水的尋常年代,念歷史地理教科書得運用高度的想像力,原本這對之後接納某些奇幻的理論敘述應該是很好的基礎訓練,然而跟那一套課本正面遭遇時,我卻遇到了一個大麻煩:我發現它的包山包海、博大精深富含一種從嚴肅膜拜中產生的特殊喜感,它的金光閃閃更有著迷離而難言的俗豔,似乎只要再高瞻遠矚一點、再臉不紅氣不喘一點,刁蠻如我者眼淚就會忍不住在爆笑中蹦出來;最糟的是,「不受教」的我還刻意縱容大大小小、似無止盡的問號粗魯地把「學說」的說服力連同它所應許的光明願景一併絞個粉碎。不記得是否曾帶著一絲遺憾,我決絕地用兩個字總結自己的閱讀心得:不信。因為不信,所以面對它的態度失去符合大人們期待的、只能透過照單全收來表現的莊敬嚴正,並且輕易地讓自己相信,對這類「人工智慧」的心不在焉完全值得同情與原諒,甚至應該獲得積極的鼓勵。奈何這科是要考的,而且不管讀懂讀不懂都要熟背,於是在大考倒數計日的時刻,也不得不承認對這個偉大思想體系的無知事態嚴重:我很可能因此丟掉未來四年參與「追求宇宙真理」(?)大業的入場券。此生第一次正式接受某種思想啟蒙的機遇就這樣在令人欲振乏力的現實之前徹底崩壞了,那挫敗於未知宿命的感覺彷彿不幸與劈腿的初戀情人在死巷裡相遇:正面迎上前去的,永遠只會是自己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而已。
比如某個居家隔離的下午,我再度打開課本,步入那個「思想、信仰、力量」三位一體的聖堂。一開始,照例先進行大腦記憶體功能測試。
「二十世紀不得不為哪一種主義擅場的時代?」不知道。
無知原本不該令人憤怒,但諸如此類關鍵性的無知卻也會激發人趁機舒展筋骨的衝動:我嘆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同時右手抓住書脊、拉到腦後,然後大幅度向前甩臂,將課本奮力往牆角一摔,想像那裡孤獨地棲息著一隻質樸忠厚但十分倒楣的蟑螂。張開矩形複翼的書本啪的一聲跌落在雪白的牆下,有時蜷縮著,有時成癱屍狀,或許還像家暴案件的受虐婦女無言地飲泣。拋出一個毫無善意的斜眼,我從座位起身向它走去,彎腰、捏起蝴蝶翅膀一樣地揪住一端回到書桌,攤開、壓平、回到原頁,然後繼續嚼蠟。下一題……又不會?啪……
好一陣子,老先生憂國憂民的政治抱負就這樣從滿室飛舞的書頁間噴出,然後像初雪認命地落下,還來不及堆積便迅速地融化在這片不信它的窮山惡水裡。輕蔑一件許多人認真相信的事並不愉快,但想把它一頁一頁撕下來摺紙飛機的邪惡念頭,我也沒有辦法克制。麻煩的是,為了避免父母的嚴重關切,摔書必須關起門來,於是明明完全無辜,掩飾的動作卻讓自己畏縮心虛如同犯罪,而且課本畢竟是紙製品,也不適合頻繁挪用當做健身器材。後來我轉變心情,發現一個苦中作樂的辦法,自此負面的閱讀經驗竟然開始逆轉而有了乖張的趣味:找來一支 HB 鉛筆,沿著自己讀來覺得甚具娛樂效果的段落左側筆直畫線,然後用一個箭頭拉到旁邊的空白處,字跡清楚地加上評語,比如放肆的聲狀詞「哇哈哈哈哈」,或者更粗野一點的,「我聽你在唬爛」。在那個神聖而抖擻的文本世界裡,「復興中華」是所有青春無敵的生命唯一的出路。無處可逃的升學壓力、沒時間沒心情更沒機會沒腦力問為什麼的思想「薰陶」、碾成碎片再強迫吞服的編排方式,一套課本薄薄兩冊因為這個沈重、乾澀又虛無的使命而巧妙地承載了我讀書「生涯」當中最蒼白又最深沈的怨懟,名符其實地成了「三合一敵人」。最後我只能安慰自己:年少歲月裡總有各種難以擺脫的惱人與殘酷,「撐著點,准許你從此忘了它的盛夏鐘聲很快就要響了」。
上了大學沒想到又碰到它。包裝改了,「主義」成了「思想」,但填充物不變,這回我的課本是透過繼承取得,之前已經在學長學姐間流傳了好幾代,裡裡外外素淨地像葬禮會場門口的簽到簿,每個人一輩子只會用到一次。它其實是一門有趣的科目,課堂上可以砲聲隆隆、大鳴大放,大家被准許使用各種激昂華麗、而且絕對不帶髒字的辭藻問候我們「大有為」的政府。那種開明是定期限量供應的,每個禮拜只能持續兩個五十分鐘,老師放心大膽地對肆無忌憚的「童言童語」展現驚人的寬容,因為他很篤定耍耍嘴皮喊爽是講台下這群自以為是卻不能成事的「憤怒青年」最大的能耐,下課的整點、時針分針完全重疊的那一刻,所有生猛卻廉價的慷慨激昂便會立時灰飛煙滅。但就如同那位愛穿夾克四處「親民」的總理遺教第二代傳人當時膾炙人口的名言:「時代在變,潮流也在變」,偉人們的光環依然熟悉卻漸漸可疑,參加週末首都市區萬人大健行成為一種老少咸宜的流行時尚,而在學校裡,只要從糾結著蹲圖書館、泡社團、打工、追逐愛情的日子裡隨時從空隙間探出頭來看看,或者偶爾伸出腿來走走,多年來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安定」世界就在眼前搖搖欲墜。相對於越來越多「外向」的人坐不住的氣盛與對「運動」的熱愛,還是有一些十分念舊、拒絕從青天白日的美麗夢境中醒來的人正直而強悍地活著,只是他們看起來雖然堅毅但似乎並不快樂,因為日子過得越來越孤單也越來越容易義憤填膺;諸神步入黃昏的時刻來得溫和、令人無語且難以抗拒,堅定相信「主義」必將統一中國的執著終究還是無法經受時間無情地淘洗,而成了這天翻地覆的時代裡最後、最稀有的悲壯。那時我們無意間發現,早年西洋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的名曲 Take my breath away 裡一再重複的某段旋律竟然跟「國父紀念歌」的第一句一模一樣,於是一時玩心大起,具體實踐 kuso 的精神,將紀念歌的歌詞改成「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註),配著原曲私下傳唱。我跟我的同學們每次總唱得嘻嘻哈哈、眉開眼笑,我們確切地知道,那個自由思想的氣息被奪去而必須滿心虔誠、捧著藍色聖經「一心一德,貫徹始終」的日子已漸漸遠去,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先生是個微笑慈祥的超人,臉上結滿蜘蛛網。活在這個不需要救世主的時代裡,對沒有標語與口號的公民社會總有一點卑微的嚮往,我雖然不知道怎樣才算是「進步」,但在從心裡拆除「祂」的銅像、疏忽「祂」的教誨、拋棄所有令人力竭汗湍的肉麻之後心情確實輕鬆愉快,因為面對種種「偉大」與「正確」,我不必在沒有感動之前就被逼迫先去相信;因為不只是忠貞,即使選擇背叛,也是理直氣壯、自由自在。日復一日,沒有歡呼聲的灌溉,僵硬成教條的理想終於化為一畝荒蕪的田。忠心的農夫都老了,他們不再辛勤耕作,只是偶爾祭拜。多年之後在一萬公里外的大學圖書館裡又與它相遇,san min chu i,一九二九,看到「主義」已經早早「除役」,心裡突然響起那首不敬的怪歌,我笑了一笑,隨意翻閱唸了幾行,它那還是方塊字、由上而下直走時候的長相不斷地在記憶裡沈沈浮浮,我很快地便疲倦了,小心地闔上,用一種不願驚醒沈睡的溫柔。
做作地原地立正、挺直腰桿,我像忠烈祠大門的衛兵,雙手恭敬地把正巧一身泛藍的它推回書架上去。這一小格空間的灰塵分佈地極為安靜而均勻,彷彿上個世紀末以來,我是這安寧病房唯一的訪客。
圖:孫文百年誕辰紀念郵票。前蘇聯發行,一九六六年。
註:那個搞笑版的國父紀念歌記得是這樣唱:
「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
買臭豆腐很辛苦,還好吃起來很補,大家要互相鼓舞
豆腐滋味,不要忘記
顧客尚未滿意,老闆仍須努力」
它是那樣地超凡脫俗,大人們努力而恭敬地添上最神聖的光芒好讓大家眼睛都睜不開,彷彿擔心天真又好問的小鬼一靠近多看兩眼,就會撞見什麼不對。一種神奇的宗教就此拔地而起了,慈祥的教主被高高釘在教室跟禮堂牆上,大人們再三交代要「信祂,我們的國家才能得永生」,所有的乖寶寶始終、也只能認真而虔誠地低頭,即使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可以因此得到幸福,但閉上眼睛,好像也就覺得安心了。在那個孩子們總被一言九鼎的長輩不由分說押到河邊低頭喝水的尋常年代,念歷史地理教科書得運用高度的想像力,原本這對之後接納某些奇幻的理論敘述應該是很好的基礎訓練,然而跟那一套課本正面遭遇時,我卻遇到了一個大麻煩:我發現它的包山包海、博大精深富含一種從嚴肅膜拜中產生的特殊喜感,它的金光閃閃更有著迷離而難言的俗豔,似乎只要再高瞻遠矚一點、再臉不紅氣不喘一點,刁蠻如我者眼淚就會忍不住在爆笑中蹦出來;最糟的是,「不受教」的我還刻意縱容大大小小、似無止盡的問號粗魯地把「學說」的說服力連同它所應許的光明願景一併絞個粉碎。不記得是否曾帶著一絲遺憾,我決絕地用兩個字總結自己的閱讀心得:不信。因為不信,所以面對它的態度失去符合大人們期待的、只能透過照單全收來表現的莊敬嚴正,並且輕易地讓自己相信,對這類「人工智慧」的心不在焉完全值得同情與原諒,甚至應該獲得積極的鼓勵。奈何這科是要考的,而且不管讀懂讀不懂都要熟背,於是在大考倒數計日的時刻,也不得不承認對這個偉大思想體系的無知事態嚴重:我很可能因此丟掉未來四年參與「追求宇宙真理」(?)大業的入場券。此生第一次正式接受某種思想啟蒙的機遇就這樣在令人欲振乏力的現實之前徹底崩壞了,那挫敗於未知宿命的感覺彷彿不幸與劈腿的初戀情人在死巷裡相遇:正面迎上前去的,永遠只會是自己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而已。
比如某個居家隔離的下午,我再度打開課本,步入那個「思想、信仰、力量」三位一體的聖堂。一開始,照例先進行大腦記憶體功能測試。
「二十世紀不得不為哪一種主義擅場的時代?」不知道。
無知原本不該令人憤怒,但諸如此類關鍵性的無知卻也會激發人趁機舒展筋骨的衝動:我嘆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同時右手抓住書脊、拉到腦後,然後大幅度向前甩臂,將課本奮力往牆角一摔,想像那裡孤獨地棲息著一隻質樸忠厚但十分倒楣的蟑螂。張開矩形複翼的書本啪的一聲跌落在雪白的牆下,有時蜷縮著,有時成癱屍狀,或許還像家暴案件的受虐婦女無言地飲泣。拋出一個毫無善意的斜眼,我從座位起身向它走去,彎腰、捏起蝴蝶翅膀一樣地揪住一端回到書桌,攤開、壓平、回到原頁,然後繼續嚼蠟。下一題……又不會?啪……
好一陣子,老先生憂國憂民的政治抱負就這樣從滿室飛舞的書頁間噴出,然後像初雪認命地落下,還來不及堆積便迅速地融化在這片不信它的窮山惡水裡。輕蔑一件許多人認真相信的事並不愉快,但想把它一頁一頁撕下來摺紙飛機的邪惡念頭,我也沒有辦法克制。麻煩的是,為了避免父母的嚴重關切,摔書必須關起門來,於是明明完全無辜,掩飾的動作卻讓自己畏縮心虛如同犯罪,而且課本畢竟是紙製品,也不適合頻繁挪用當做健身器材。後來我轉變心情,發現一個苦中作樂的辦法,自此負面的閱讀經驗竟然開始逆轉而有了乖張的趣味:找來一支 HB 鉛筆,沿著自己讀來覺得甚具娛樂效果的段落左側筆直畫線,然後用一個箭頭拉到旁邊的空白處,字跡清楚地加上評語,比如放肆的聲狀詞「哇哈哈哈哈」,或者更粗野一點的,「我聽你在唬爛」。在那個神聖而抖擻的文本世界裡,「復興中華」是所有青春無敵的生命唯一的出路。無處可逃的升學壓力、沒時間沒心情更沒機會沒腦力問為什麼的思想「薰陶」、碾成碎片再強迫吞服的編排方式,一套課本薄薄兩冊因為這個沈重、乾澀又虛無的使命而巧妙地承載了我讀書「生涯」當中最蒼白又最深沈的怨懟,名符其實地成了「三合一敵人」。最後我只能安慰自己:年少歲月裡總有各種難以擺脫的惱人與殘酷,「撐著點,准許你從此忘了它的盛夏鐘聲很快就要響了」。
上了大學沒想到又碰到它。包裝改了,「主義」成了「思想」,但填充物不變,這回我的課本是透過繼承取得,之前已經在學長學姐間流傳了好幾代,裡裡外外素淨地像葬禮會場門口的簽到簿,每個人一輩子只會用到一次。它其實是一門有趣的科目,課堂上可以砲聲隆隆、大鳴大放,大家被准許使用各種激昂華麗、而且絕對不帶髒字的辭藻問候我們「大有為」的政府。那種開明是定期限量供應的,每個禮拜只能持續兩個五十分鐘,老師放心大膽地對肆無忌憚的「童言童語」展現驚人的寬容,因為他很篤定耍耍嘴皮喊爽是講台下這群自以為是卻不能成事的「憤怒青年」最大的能耐,下課的整點、時針分針完全重疊的那一刻,所有生猛卻廉價的慷慨激昂便會立時灰飛煙滅。但就如同那位愛穿夾克四處「親民」的總理遺教第二代傳人當時膾炙人口的名言:「時代在變,潮流也在變」,偉人們的光環依然熟悉卻漸漸可疑,參加週末首都市區萬人大健行成為一種老少咸宜的流行時尚,而在學校裡,只要從糾結著蹲圖書館、泡社團、打工、追逐愛情的日子裡隨時從空隙間探出頭來看看,或者偶爾伸出腿來走走,多年來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安定」世界就在眼前搖搖欲墜。相對於越來越多「外向」的人坐不住的氣盛與對「運動」的熱愛,還是有一些十分念舊、拒絕從青天白日的美麗夢境中醒來的人正直而強悍地活著,只是他們看起來雖然堅毅但似乎並不快樂,因為日子過得越來越孤單也越來越容易義憤填膺;諸神步入黃昏的時刻來得溫和、令人無語且難以抗拒,堅定相信「主義」必將統一中國的執著終究還是無法經受時間無情地淘洗,而成了這天翻地覆的時代裡最後、最稀有的悲壯。那時我們無意間發現,早年西洋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的名曲 Take my breath away 裡一再重複的某段旋律竟然跟「國父紀念歌」的第一句一模一樣,於是一時玩心大起,具體實踐 kuso 的精神,將紀念歌的歌詞改成「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註),配著原曲私下傳唱。我跟我的同學們每次總唱得嘻嘻哈哈、眉開眼笑,我們確切地知道,那個自由思想的氣息被奪去而必須滿心虔誠、捧著藍色聖經「一心一德,貫徹始終」的日子已漸漸遠去,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先生是個微笑慈祥的超人,臉上結滿蜘蛛網。活在這個不需要救世主的時代裡,對沒有標語與口號的公民社會總有一點卑微的嚮往,我雖然不知道怎樣才算是「進步」,但在從心裡拆除「祂」的銅像、疏忽「祂」的教誨、拋棄所有令人力竭汗湍的肉麻之後心情確實輕鬆愉快,因為面對種種「偉大」與「正確」,我不必在沒有感動之前就被逼迫先去相信;因為不只是忠貞,即使選擇背叛,也是理直氣壯、自由自在。日復一日,沒有歡呼聲的灌溉,僵硬成教條的理想終於化為一畝荒蕪的田。忠心的農夫都老了,他們不再辛勤耕作,只是偶爾祭拜。多年之後在一萬公里外的大學圖書館裡又與它相遇,san min chu i,一九二九,看到「主義」已經早早「除役」,心裡突然響起那首不敬的怪歌,我笑了一笑,隨意翻閱唸了幾行,它那還是方塊字、由上而下直走時候的長相不斷地在記憶裡沈沈浮浮,我很快地便疲倦了,小心地闔上,用一種不願驚醒沈睡的溫柔。
做作地原地立正、挺直腰桿,我像忠烈祠大門的衛兵,雙手恭敬地把正巧一身泛藍的它推回書架上去。這一小格空間的灰塵分佈地極為安靜而均勻,彷彿上個世紀末以來,我是這安寧病房唯一的訪客。
圖:孫文百年誕辰紀念郵票。前蘇聯發行,一九六六年。
註:那個搞笑版的國父紀念歌記得是這樣唱:
「我們國喔父,愛吃臭豆腐,一塊兩毛五
買臭豆腐很辛苦,還好吃起來很補,大家要互相鼓舞
豆腐滋味,不要忘記
顧客尚未滿意,老闆仍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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