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問貴姓?」
「敝姓爛(Schlecht)。」
「啊?」
「敝姓爛,擺爛的爛。」
「呃……」
「我是真的爛。我有個爛老爸跟爛老媽,一個爛老婆,一個爛兒子跟一個爛女兒。我們家族從根爛起至今幾百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路爛來,始終 如一呢。」
「嗯……爛……爛先生……您……您好啊……」
爛先生是做肉品生意的,而且根據德國人的習慣以姓氏為店名,於是在這個巴伐利亞南部偏遠小鎮最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出現了這麼一家專賣「爛香腸」 跟「爛火腿」的「爛肉鋪」。
店名曰爛,品質可不。它甚至還發展成小有規模的連鎖店,可見它爛得聲名遠播,有口皆碑。店名與品質反差巨大卻又渾然天成,讓我想起強調可以讓人 牙齒光亮潔白的黑人牙膏。老王賣瓜的行銷邏輯從爛先生入行那一天就被完全拋棄,他在無意間正確而精準地使用了很具顛覆效果的另外一套:以自己引人注目的姓 氏挑起好奇又不信邪的消費者蠢蠢欲動的購買慾。
職業可以選擇,祖宗的姓氏卻必須概括承受,一輩子無辜地背負這樣一個特殊又無法「拋棄繼承」的名號雖然還算不上什麼人生的重大逆境,但人世間比 它更無奈的事應該也不太多了。克服這類尷尬最好的方式可能還是幽默感,於是一些看似蒙受「歷史冤屈」的德國人便藉此順利找到了逢凶化吉、自得其樂的辦法。 我想起當年在大學語言班遇到的第一個老師。他姓「史維爾」(Schwer),這位滿頭白髮的先生在第一堂課是這麼自我介紹的:
「各位同學不要太害怕。老師雖然『困難』(schwer),但是德文其實很簡單(leicht)。」
刻意坐在第一排的我很給面子地呵呵一笑,畢竟這確實是個獨樹一格的開場白。幽默感讓老師看起來當場慈祥了幾分,想像中他如果換上鮮紅又滾著白邊 的棉帽、棉外套、棉長褲、黑長靴、再留起落腮鬍子,便活脫是個減肥成功的聖誕老公公。遺憾的是隨後一連串在及格邊緣苦苦掙扎的考場失意,讓我迅速地遺忘自 己在這一段很險惡、很蒼白卻又完全咎由自取的生命裡,是否曾經真的因為這段情操高貴(拿祖傳的家族名號開玩笑也是種犧牲奉獻不是嗎)的自我解嘲而得到任何 安慰。之後我幸運地升級,在最終通過考試、離開語言班之前卻再也沒有見過他。然而老師不凡的姓氏卻巧妙地標記了我在德國所經歷的、第一階段難以忘懷的「苦 難」——果真是道道地地的「萬事起頭『難』」。
第一期課程結束前我到辦公室報名繼續上課時,遇到一個總是寒著臉的小姐。登記、收款、查詢電腦資料,大約十分鐘的時間裡,除了制式問答必須牽動 嘴巴的開合以外,她的面部肌肉始終排列得規規矩矩又文風不動。我沒有看她笑過,或許要她微微揚起嘴角比要我聽力測驗及格更加困難。坐在辦公桌另一頭的她迅 速確實、乾淨俐落、呆板冰冷地完成工作,像一台不插電但是效率極高、又足以耐用到天荒地老的全自動多功能事務機。一個因為幾次升級不成、留班重讀而被迫一 再見到她的中國同學說她姓「邪惡」(Böse)。我說難怪,連班主任都姓「冬天」(Winter)哪,大學入學語言測驗及格率只有三分之一,而且語言班的 氣氛總是又「惡」又冷、根本不見春光,整個說來我們的處境跟下地獄也相距不遠了。話一說完,幾個人在雪白的走廊上或者仰頭或者彎腰笑成一團,我這句無厘頭 的感慨算是在同病相憐的苦情之中勉強提供了一點堪稱奢侈的安慰。
從當年無限哀怨的記憶裡回過神來,我依然立在肉鋪的白色招牌下,但刻意跟店門口保持一段不讓老闆看到我面部表情的距離。八月午後的陽光過度明亮 但並不扎人,光天化日之下我突然有點心虛地想知道,老闆幾十年來都怎麼應付像我這樣「幽默感」(?)奇特的人或者有意、或者無心但反射性的笑聲。顧客來來 往往、川流不息,我把自己藏在那個與他完全沒有交集的世界裡,看著他一邊跟客人聊天,一邊熟練地挑選、切割、秤重、包裝。認真專注又混著南部人特有的爽 朗,看來他似乎很享受這份工作,而從那時起,高高掛在店門外的紅色粗體字便已經脫離它在字典上最原始的意義,成了不但早已坦然釋懷、甚至可以引以為傲的標 誌。
終究還是沒有膽量走進店裡帶一點香腸或者火腿回家。直覺以為別人少見的姓氏十分有趣而放心爆出笑聲,這個本能反應應該還沒有嚴重到可以根據某種 道德戒律而被稱之為罪惡,但在笑過之後再用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所謂「平常心」去面對這樣一個樂天知命、用努力工作贏得尊敬的人,這對我而言是有些困 難。之後我開始在原地發呆,因為一直無法確定這世界是否在自己嘻嘻哈哈的那一刻誕生了一個爛人。
依例非常觀光客地拍了照。離去之時慵懶地抬頭,只見天色淡藍依舊,雲層交疊處有光影閃爍。我好像聽見上帝說:孩子,這真是個特別的名字,千萬, 千萬不要忘記。
圖:二○○五年八月吉日,巴伐利亞南部某小鎮。地名已經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