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03, 2007

越多就越偉大

前一陣子島上在吵關於銅像的事。政府要把軍隊裡的銅像搬走,一群人因此很生氣。念舊又感恩的人們毫無意外地開砲了,還有個當年波斯灣戰爭時天天上電視預測局勢,結果總是槓龜的「戰略學者」現在當了國會議員,他開記者會說,喵的這海軍出身的國防部長最沒學問,人家西點軍校校園裡華盛頓、艾森豪不也站得好好的,點點點。

說的也對。國軍「五大信念」裡,主義跟領袖還排在國家前面。主義擋著領袖,領袖又擋著國家,雙重呵護下「民國」這孩子從一出生雙腳就被套上鐵鞋,腳丫子從此長不大也走不快。

銅像?德國的銅像恐怕不比在台灣看得到的少。在地上首都柏林、地下首都慕尼黑這類歷史人物大量出沒的地方,銅像常跟行道樹一樣,在重要的大街兩側綠綠地種在土裡;往來路過的行人通常叫不出樹的名字,那些變成銅像的大人物到底是誰也沒有太多人清楚。偶爾有博學的人認了出來,發現偉人一世英名的結果是得硬梆梆地在這裡動也不動杵到千秋萬世,鴿子們不敬地停在最高點,偶爾致贈一點氣味濃郁的紀念品,歷史課本上的英明神武就這樣什錦燴飯般地被淋得滿頭滿臉。

這裡也曾有過同一個人千百個分身,而且全國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的例子。這樣的偉人出現過一次——還好只有一次,現在德國人、歐洲人拼了命阻止他再出現第二次,而我們也都聽說過這位先生偉大的方式不太浪漫卻很嚇人:一群人喊萬歲的同時,另一群人就永遠地啞了。類似的「偉大」我們並不陌生,但這兩個字最近用在某些人身上卻變成了不懷好意的笑話,許多人講著講著下巴就鬆了,嘴角都是酸味,然後全身開始起雞皮疙瘩。

這些城市裡的裝置藝術有時候是人像,有時候是神像。如果是人像那麼通常只會有一個,人們必須到特定的地方才能看見,因為不是每個地方的人對他都有感情,因為看到它的目的其實是想順便記起在地一段古老而美好的故事。至於神像則是「有土地就有它」,像出麻疹般一發不可收拾,信他的人們需要藉著「隨時隨地可以望見他」的便利提醒自己內心是多麼需要依靠。他是最沈默也最慷慨的心理醫生,在歷史的面前猥瑣敗德的人們只要對他虔誠仰望,都可以得到醫治。

不巧的是,今天要被搬走的這位神性並不純粹,因為「一九四七」這個數字把他的偉大切瓜似地一刀剖成兩半:一邊是發自信仰核心的真誠歡呼,一邊是純粹為了安身立命而配合演出。那些不置可否甚至不能同意的人有的聰明地憋著氣,乖巧地跟著鼓掌,有的寒著臉默不做聲,眼神轉向遠方。不論如何,整個場面看起來就是一副萬民擁戴的樣子,最後「偉大」的定義竟然也可以量化了:蔣公蔣公滿天下,越多就越偉大;但「祂」的銅像象徵我們,心裡圈圈叉叉。

在我們的島上,「偉大」長期以來是「領袖」專屬的工作,而且常常跟「崇高」連在一起,跟絕大多數並不偉大的普通人之間保持一段越遠越好的距離。因為怕被大家忘記,所以得把自己的樣子跟名字大量拷貝,像路邊電線桿上放高利貸、清水肥或者搬家公司小廣告一樣四處張揚。「偉大」要持久必須耳提面命,必須定期慶祝,必須把世間一切光明燦爛通通算在他的頭上,「天頂有天公,地上有蔣公」。儘管如此,許多人私下都很清楚,這種「愛戴」就跟銅像本身一樣,外殼是有點堅強,但內涵卻非常空虛;愛得迷迷糊糊的執著一旦被穿透被打破,即使曾經一時傾心也不能否認,感情的基礎根本是一團爛泥。這當然不是什麼驚人的發現,只是這樣想的人們在安全時機來臨之前都不太好意思說。

他的偉大讓許多人心中沒有平安。他是直到今天還在妳我身邊飄來飄去的背後靈。

他據說是人類的救星,世界的偉人,是自由的燈塔,民主的長城。可是很奇怪也很幸運,他翹了辮子,人類的處境並沒有因此變得比較可憐,世界也繼續正常運轉;燈塔熄了人民反而得自由,長城倒了國家甚至更民主了。

如果生前對他的膜拜是一種義務,那麼死後將他化為銅像便是擁護他的人們無意間立下的詛咒。義務終究會因為質疑、覺醒與反抗而消失,從被拋棄的那一刻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孤獨而謙卑地被囚禁在原地或者罰坐或者罰站。尊敬、信仰他的人們永遠不會消失,但他也必須同時練習如何面對別人在大庭廣眾下對他高舉中指,以及習慣被越來越多人視而不見。

記得當年大學畢業離校前的最後一個儀式,是一群無聊男子回到宿舍山坡前的空地,找根竹竿、前頭挖洞,然後對準學校後門那尊騎馬戎裝、大概是整個島上塊頭最大的他的銅像放沖天炮許願,希望直接命中、博個好兆頭,這樣當兵順利,平安退伍的願望就會實現。因為平時缺乏練習,我們幾個人都沒有打中「首任校長」,結果大家的兵運果然都不好:有人抽中憲兵,基地永遠下不完;有人抽中海軍陸戰隊,被操得天昏地暗;有人被經常喝得醉醺醺的長官折磨得一度準備留遺書去跳樓;有人「愛情少尉」只當了一年女朋友就走進另一個男人懷裡,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遭遇這類衰事看起來像是污衊領袖的報應,不過這場空包彈射擊演習實在太歡樂,有機會的話我想秉性奸歹的同學們還會再玩一次。砲轟「民族救星」與市面上各種陳義很高的民主理念完全無關,耍這一點沒大沒小的白目純粹為了個人的健康著想,貪圖一種將長年在腹中堆積的噁爛與酸腐一嘔而盡的爽快。想像中革命應該是一樁公誠勤毅、莊敬嚴正的事業,但在沖天炮從他頭頂呼嘯而過的那一剎那,我們竟然都有「啊這世界好像突然變得稍微美好了」的幻覺。沒有理會我們的戲弄,他挺立的姿態一如往常地大中至正、其介如石,不過或許他已經完全明白,被許多人偷偷地討厭了很久是一件多麼令人難過的事。

打雷的時候,越巨大的銅像就越危險。還好我們只是人民,我們誰都不怕。


圖:巴伐利亞邦立歌劇院(Nationaltheater, en., Staatsoper, de.)正門前廣場的銅像,二○○五年四月,慕尼黑。別問我身上披著窗簾的這位先生是誰,總之是王國內某個公侯伯子男之類。奇怪的是,它的底座少說三公尺高,獻花的人究竟是怎麼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