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08, 2008

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那是每年夏天例行的大拜拜。大人物們在度假勝地輕鬆愉快地談論這世界上所有動輒影響上億人、據說因為他們而起、但肇事者並不樂意承認的問題。杯觥交錯之後,滿嘴油光的人們從魚子醬、生蠔、碳烤羊排跟名牌葡萄酒中間慵懶地探出頭來,說:啊,讓我們來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吧。

財富、權力、霸道、不負責任,高雅悠閒地綁在一起。何不食肉糜的人們總是一副事不關己、令人無言以對的德性,一群熱血青年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們血脈賁張地宣稱,自己在這一群狡猾的人身上找到了創造公平正義美麗新世界的起點。

舞台上電吉他與鼓聲轟隆作響,某位「嘉賓」聲音高亢:「我們得把戰爭帶進遊行隊伍裡,用和平的手段我們什麼目的都達不到!」這位先生賣力疾呼「發揚熱那亞精神」(註),不太給面子的主辦人卻在台下對記者大力滅火:「任何暴力都沒有正當性」,「我們跟暴力保持距離」,點點點。

或許是整個運動論述過於鬆散、根本沒有所謂的中心思想支撐,或許向來集體領導的菁英團體內部路線辯論沒有結果、於是各立山頭相互批鬥的老毛病又發作,總之是一個抗議,各自表述。四十年了,除了完善這個世界的原初熱情,可以讓兩代憤怒青年彼此惺惺相惜的事件越來越少,更多的是理想與背叛之間夾雜著指控與埋怨的交互參照。

June 14, 2008

埃森來的好人

很難得對一場球賽興趣這麼低,因為開始之前就知道結果的對決不會帶來算命時吉凶未卜的緊張與「樂趣」。在這場比較像聯誼的奔跑裡,大衛完全沒有機會打倒歌利亞,屠城是無法逃脫的宿命;被預訂的受難者無比乖巧,平靜得不打算為自己不甚體面的下場做任何特別的準備。下定決心當砲灰的當事人本身或許並不勇敢,但在一旁事不關己的人眼裡,伸長脖子等待刀子落下的姿勢無論如何總是很悲壯;許多人就是在看了這樣實力懸殊的比賽之後,才赫然發現自己還有惻隱之心。在競賽中同情弱者很難被稱之為一種美德,之前妄想出現逆轉奇蹟的天真浪漫也沒有什麼值得嘉許,至於那個相對巨大強壯的人呢?嗯,只要記得下手的時候留點餘地就好,他想擺在陣前的究竟是坦克還是轟炸機,作戰中心思想是不是所謂的「大艦巨砲主義」,也沒有太多人在乎了。

這是 2008 年歐洲杯足球賽的分組資格賽,德國客場對聖馬利諾(San Marino)

聖馬利諾,國際足球總會(FIFA)的排行榜上還落在台灣之後大約三十名。這個國家的存在對我們渺小的島國應該很有意義,畢竟世界上可以被台灣拿來建立自尊心的足球隊實在不太多,何況還來自強權群集的歐洲。

May 14, 2008

營火晚會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年輕時當不成水彩畫家、只好去當政客的小鬍子總理上任不過一百天。就在那天晚上,全德國各大小城市、尤其是大學城的大學生們聯合起來,同步舉行了一場非常特別的營火晚會。他們興奮地圍成一圈,高聲唱歌、呼喊口號,像是參加一場告白信仰並祈求神明護佑的大型法會。那天,哲學家海德格後來出任校長的弗萊堡大學因為當地下了一場大雨而無法共襄盛舉;在年紀最大的海德堡大學,學生雖然慢了一個禮拜才辦,但總覺得意猶未盡,於是一個月後又辦了一次。不管是柏林的歌劇院廣場(Opernplatz),哥廷根的市集廣場(Marktplatz),還是慕尼黑的國王廣場(Königsplatz),從北邊的漢堡、不萊梅到漢諾威、科隆、波昂、法蘭克福、馬堡、來比錫、耶拿、德勒斯登、威瑪、紐倫堡,甚至康德位於今天俄羅斯境內、當年屬於「東普魯士」的老家柯尼斯堡(Königsberg)以及奧地利的薩爾茲堡,「春天裡的一把火」就這樣在淡淡的五月天裡熊熊燃起,二十二個城市的市中心因為這場青春洋溢、活力奔放的祭典而紛紛燦爛起來,雖然光芒是那樣的詭異且令人不安——在那個群魔環伺、溫熱地令人冷汗直流的夜。

之所以說這場德國大學校園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大規模的串連「非常特別」,是因為晚會所需的柴火並不是來自深山,而是大學圖書館。是的,這群熱血昂揚、極其斯文的讀書人做了一件很沒有書卷氣的事:燒書。那些書之所以該燒,因為那是據說連標點符號跟扉頁空白都充滿毒素的「邪書」。這不止是一場名符其實的青年自強活動,更是一場民族至上國家至上、所有參加者念茲在茲要「做個活活潑潑的大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德國人」的團康嚕拉拉。

February 02, 2008

H 先生

「敬愛的顧客:

我們很遺憾必須通知您,『學院書店』因為結束營業,已自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起關閉。謝謝您長年來的忠實惠顧,祝您身體健康,二○○六年新年快樂。」

白紙黑字,襯在平時用來裝講義的防水塑膠封套裡,四個角斜著黏上細細的透明膠帶,再往店門口外、平時展示新書的櫥窗一貼。店老闆沒有進一步解釋理由,只簡短地宣布一家書店的消亡。二十幾坪大,不過就是賣書,而且一半以上是教科書。空間狹小,談不上什麼裝潢或者氣質品味,沒有會員卡,沒有折扣,沒有附設咖啡雅座,更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它幾十年來就是這樣侷促地擠在素樸的法律系系館旁,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通過國家考試變成公務員、法官、律師、政治人物,或者幫助像我一樣的外國學生拿到學位回到自己的國家,然後繼續鼓勵更年輕一代的學生也到這裡來唸書,也到這裡來買書。

在書店裡最常遇到三位店員。一位先生兩位太太,應該最少五十以上甚至逼近退休的年紀,個個慈眉善目,看起來就算不是在書堆裡出生,也像是準備在書堆裡老去。他們另一個共同的特徵是講話總是輕聲細語,讓人抬頭看見自己被滿屋子的書圍繞時,會以為身在大學圖書館。

結束營業前四天才在這裡訂了書,那時櫃臺後面非常稀奇地站了一位從沒見過、學生模樣的年輕小姐。「您的書明天就到了,不過因為我們只營業到禮拜五,所以如果之後您要拿書,麻煩到學校大樓旁的薛凌街(Schellingstrasse)或者後面的阿瑪利恩街(Amalienstrasse)的另外兩家去。」因 為聖誕夜剛好是禮拜六,所以我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只是有點奇怪,平常那位很客氣的白髮伯母今天怎麼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