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13, 2007

聖火盃的考驗

台灣又被中國吃豆腐了。這回是為了一把火。

明年八月北京奧運聖火到底要不要傳到台灣,以及如果要的話又該怎麼傳,兩邊各自都有很多意見。許多天真無邪、同時容易疲勞的局外人此時才赫然發現:原來政治是政治,體育也是政治,所有玩的人心裡都明白,但口頭上沒有人願意承認。

四月那次路線問題的爭執也上了德國媒體(12
3)。在老外面前被中國吃豆腐,台灣人其實很習慣了,甚至對自己被吃豆腐之後、整個島的反應一定又會裂成兩半水火不容的習慣也很習慣。這次聖火的傳遞距離是十三萬七千公里,需要兩萬一千七百八十人,歷時一百三十天。卑微地隱藏在這三個破紀錄的數字之後,台北這二十四公里只是一個幾乎不會有人記得的零頭,現在為了這短短一段路,我們可能又得再一次接受所謂「奧會模式」的羞辱,而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要活下來?可以,先忘了你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吧。

突然想起來,小國被大國吃豆腐、又跟傳聖火有關,台灣並不是奧運史上的孤例。


許多人可能知道,一九三六年柏林奧運之前是不傳聖火的。從希臘的奧林匹亞山上點火,然後傳幾個月、幾十個國家、幾千甚至上萬公里,開幕典禮那天地主選手帶進會場,然後點火、放鴿子、唱歌、敲鐘、大家拍拍手、起一點雞皮疙瘩,這是希特勒政府的獨家發明(註)。不過奧運史上第一次傳聖火(Fackellauf 或者 Fackelstaffellauf,中文這個「聖」字不知從何而來)並不是一路順風,它在中途的捷克斯洛伐克(Tschechoslowakei, Czechoslovakia)遇到了麻煩。而這個麻煩的源頭,正是主辦國德國。

在納粹德國的奧運官方海報中,有一張有個歐洲地圖。在這個地圖裡,屬捷克斯洛伐克、但是居民主要是德裔的蘇臺德地區(Sudetenland)被畫進「德意志帝國」的領土範圍內。表面上這件事是蓄意還是無心外人無從得知,不過捷克斯洛伐克認為這絕對不是德國的「一時疏忽」,而是覬覦這塊土地很久的納粹政府惡質又明目張膽的主權侵犯。雖然地主官方還是讓聖火傳進布拉格,但當天大批「政治體育不分」的群眾一肚子火上街集結、強力干擾,結果這把火傳著傳著,最後竟然熄掉了。

這算不算是有失顏面的國際笑話?在某些人眼中當然是。不過,清楚理解一個壓迫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面對被壓迫者的憤怒還能發出笑聲的,大概只有兩種人:一是壓迫者自己,二是跟壓迫者站在一起的人。

柏林奧運舉辦之前國際間一直有杯葛的聲浪,原因當然是政治,捷克斯洛伐克對德國在宣傳海報上搞小動作感到憤怒,並不是沒有道理。很不幸,後來證實小國的憂慮果然是對的: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九、三十日兩天,英國首相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法國總理達拉第(Ed. Daladier)在義大利總理墨索里尼的「協調」下,在希特勒的總理辦公室(Führerbau,今天的慕尼黑音樂院院址)與獨裁者簽下協定(Münchener Abkommen)。為了阻止軍事衝突,蘇臺德區就這樣被英法兩國賣給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完全沒有說不的餘地。十月一日,協定生效的第一天,德軍部隊立即開入這個據希特勒說「當地人民一致渴望加入德國」的新國土。六個月以後,「捷克斯洛伐克」這個國家在世界地圖上消失(1939-1945);再隔六個月,德軍地面部隊越過波蘭邊界。接下來六年發生什麼事,歷史課本翻開,頁頁血跡斑斑。

不論理由是「爭取生存空間」還是「維護主權完整」,回顧近代國際強權政治的發展歷史,大吃小的模式總是驚人地相似。新的國界,新的區域秩序,當小國再也找不到夾縫可以求生存,「和平」就降臨了。


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主權國家像台灣一樣,運動員比賽必須咬著牙接受一個奇怪的名字,必須舉一面奇怪的白旗,必須唱「會歌」不准唱國歌。台灣站在國際場合不只跟別人不一樣,連跟自己都不一樣。

王建民打球為什麼這麼好看?因為 MLB 的場子裡沒有 Chinese Taipei ,只有 TAIWAN。

奧運聖火象徵友誼與和平。然而,當年讓聖火熄滅的捷克斯洛伐克人想進一步追問、可惜已經來不及的問題是:那到底是誰跟誰的友誼?又是誰的和平?

希望不要有那麼一天,我們也被迫要這樣問自己。


註:國社黨(NSDAP)超級愛辦象徵「萬眾一心」的群眾集會,不管是大會操大會舞排字幕分列式,總是可以弄得雄糾糾氣昂昂燈光美氣氛佳。當時德國黨政界裡多的是有此專長的「慶典達人」,比如柏林奧運籌備委員會秘書長迪姆(Carl Diem)。傳聖火是他從之前「波茨坦柏林接力」得到的靈感,只是把接力的棒子改成火把,再將聖火的起點設定在雅典——在納粹的文化意識形態裡,亞利安德國是古希臘文化唯一的繼承人,聖火在那裡點燃、再一路傳過來,等於透過一場大秀確認、並且鞏固了自己歐洲文明中心的正統地位。古裝少女擺擺姿勢,主教祈福祝禱,用光學大廠蔡司(Carl Zeiss Jena)特製的聚光盆點火,再用軍火大廠克魯伯(Krupp)免費提供的聖火盃傳遞(「燃料」是鎂,一把火可以燒大約十分鐘),藝術形式宗教氣氛科技設備三合一,效果大家都很滿意,之後也有樣學樣,自此傳聖火就變成奧運最重要的傳統儀式了。

圖:引自德國歷史博物館(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

September 06, 2007

樂迷徹夜未眠

他應該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胖子。在聽過這位先生之前,我長年來對歌劇男高音「肚腩越大嗓子越好」的偏見完全來自於他。

最近一次想起他,是看到英國版「超級星光大道」(Britain's Got Talent)的 Paul Potts。在 Youtube 打入關鍵字,喔,公主賭爛多,今夜就又睡不著了。耳朵裡明明是中氣不足、但是勇氣十足的憨厚手機男,但腦海裡卻始終是同一個高音唱得輕鬆寫意、臉上臭屁地刻著「我就是第一名啊不然你是要怎樣」的義大利胖伯。這位糕餅師父的獨生子從二十九歲在倫敦代打唱「波西米亞人」的魯道夫(Rudolfo)開始一紅就是四十年,如果你無法想像「老天爺賞飯吃」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聽他隨口唱兩句就知道這世界到底有多不公平。

1990 年義大利世界杯足球賽開幕的王見王是標準的商業噱頭。主辦單位說這個男高音組合叫「三大」,不過個人私心以為其實只有一大——不止是體重與身材,基本上也是演藝事業的運勢、演唱技巧與音質的排序。卡先生白血病康復之後已經幾乎退休,多先生則是「中年轉業」改行練指揮,而面對強勁的後浪,又夾在兩個西班牙人中間,胖伯始終堅持崗位,但台下開始出現噓聲。

歌劇男高音基本上沒有「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的問題,但以聲事人者一旦倒嗓、走音,觀眾的絕情一樣「愛弛則恩絕」。他還是唱,但漸漸離開歌劇,也漸漸離開歌劇院,他的合作伙伴不再是胖嬸卡巴葉(Montserrat Caballé)或者卡娜娃(Kiri Te Kanawa),而是 Elton John、Bono、Sting 跟 Bryan Adams;O sole mio 唱過之後,聖誕節的曲目就是 Oh Holy Night。你可以說這是他發現自己風華不再之後「降級」另謀生路的辦法,但這種屈服於商業競爭體制下的必然與無奈,反而無意間打破了被標誌為「雅」「俗」兩種音樂階級(某些名流、都會小資跟專家學者真是居功厥偉啊)之間的人為藩籬。特別是,如果之前不聽歌劇的人可以從以他為主角的某個信用卡或者手機廣告輾轉認得卡拉夫(Calaf)、奧泰羅(Otello)、托尼歐(Tonio),那麼普契尼、威爾第、董尼才第地下有知,應該也會微笑。

逃稅數百萬,棄糟糠迎新歡。不是好國民,標準負心漢,聽說還有一點貪財。我的語言班同學瑪麗亞說他們義大利人後來都很討厭這位胖伯,這反應我寧可解釋成是他的同胞不能接受「義大利之光」(?)已經逐漸老去的事實:因為「歌越唱越爛」,所以「人越來越爛」就變得更難以忍受,對私生活的強烈批評不過是對專業表現失望的情緒轉移吧。

"Big P" 一輩子擁抱足球、美食、歌劇、女人,七十一歲不算長壽,但也足夠享盡人間至福。

胖伯好眠。儘管樂迷徹夜難眠。


延伸閱讀:
Obituary: Luciano Pavarotti (BBC News).
Der Schmelz der Jahrhundertstimme (Die Welt)

據說這是近年 Nessun Dorma 現場演唱張力最強的版本(Paris, 1998),指揮是本城愛樂前任音樂總監、他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老搭檔 James Levine。每次聽,每次起雞皮疙瘩。


Rest in Peace, "Tenorissimo"(1935-2007)